竹楼正厅。
簪獬落座,老簚匠、山子、大阿姆跟着坐下。
竹制圆桌,桌面是藤编五行转寿图。五碟凉菜,用五寸小碟。凑近才能看出,是用比头发丝还细的竹簚编制,摸上去光滑如瓷盘。
五碟凉菜分别是一碟盐,一碟糖,一碟辣椒,一碟肉糜,一碟巨竹米。
竹米少见,巨竹米更是珍品。大如雀鸟蛋,色如青米。笼上蒸熟,对半切开不断,中间夹盐、糖、辣椒、肉糜等食用。
四人各吃了几颗,管家传令上菜。酸笋老鸭、竹筒塞鸡,刺果煮狗肉、鹿血米肠、酒糟双翅、竹鲤菌菇烫。另有一人一盅五笋五珍羹,一块巨竹叶烤竹鹿肉。
这一桌老弱妇孺占全,山子又是个闷子,到也没有过分热闹。簪獬蒙头吃了半饱,腹稿打好搁下竹筷:“我此来竹海,三位想必早有耳闻。”
她原本想逐一攻破,谁想就是这么凑巧。
大阿姆脆生生的笑:“里正喏,不要耍官腔。这里又不是屏风城的衙门嗳。”
老簚匠道:“是有耳闻。”大阿姆则说:“拖了老长老长时间,我当是假消息叻。”
簪獬姿态放得极低:“我初来乍到,许多事情要向你们请教。竹海太大,路途不便,各村事情还要三位自己多操心。”
大阿姆咯咯的笑:“里正这是给我们吃定心丸吆。”
这些话,簪獬翻来覆去想了许多遍,演练许多遍:“你们这些领头羊安心,老百姓才能安心生活,我这里正才能做的安心。"
她顿了顿,笑容愈发和煦:“不过既然划归诸夏,许多事情还是要有变化,不然我不是白来了吗。”
簪獬注意三人神色,继续说道,“不用担心,都是好事。既然竹海划归诸夏,屏风壁就不是边界,日后百姓做买卖、读书、看病、外出,样样方便,还可以参加州考国考。卫疆军会为竹海百姓镇守獠牙谷口,日后竹海也会有城防卫、书院,还有武学、养病院、图书馆。甚至我们可以修建一座曲乐广场,请人来放走马戏。”
老簚匠肩背勾勒,微微点头:“好,是好事。”
大阿姆朝着簪獬笑:“有好的,总有不好的。”
簪獬看了山子几眼,奈何山子不懂眼色,只呆呆听着,或连连点头。
她只好自己挑明:“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以后都是诸夏国民,头顶同片天,脚踩同块地,律法一样,税赋一样,他们有的,你们一样有,国律之下一视同仁。”
大阿姆张口欲言又止,去看老簚匠,又看山子。老簚匠神情如故,沉声不语。
簪獬见山子只知道点头,也不出声帮腔,心里叹气:“三位,有什么话都可以说。山子?”
山子摇头:“都按里正说的办。”
簪獬面露喜色:“好。”
大阿姆问:“怎么个法子收税?要交多少?多了我可不依。”
学府未教过税赋,都凭簪獬来时路上留心打听:“大可放心,如今税率是千年未有之低。农税商税不同,农税三十税一,商税十五税一。户赋全免,至于契税、当税、牙税之类,普通人一辈子也未必要交。”
大阿姆瞟山子:“农税三十税一,商税十五税一。怪不得你答得这么爽快。”
老簚匠问:“竹海贫瘠,里正,您看能不能免税几年?”
簪獬挑起眉梢……老簚匠你太抬举我了。
老簚匠沉吟不语。大阿姆吃了口酒:“要是我们不愿意交那个税,你们是不是要派兵来打。”
簪獬连忙否认:“怎么会。”但凡合宫有一点点心,自己也不会孤身赴任,以至受人箝制,处处小心翼翼。
山子磕磕巴巴的说:“交税也是为大家好,应该的……”
他话未说完,便被大阿姆抢白:“哪个说应该的?我们竹衣寨在竹海千百年,也木个人来收税,把钱给她有嘛好。要好,你向阳村给。”
山子嚅嗫:“我们向阳村,愿意的。”
大阿姆呛他:“你们向阳村把我们也给了好啦,多欢喜。”
山子寡言口拙,垂下眼睛瞅着碗筷,眯眯眼仿佛闭上睡着了。大阿姆没了对头,捡起筷子在盘子里拨弄。老簚匠后背微驼,脸如庙里石像般写着听不见看不着管不了。
正厅里悄寂无声,静得令簪獬如坐针毡。
她生了一会闷气,气出了主意。从口袋里摸出柄小折扇,玉竹骨、罗绢面、洒金题字。
这是七房少爷正青的折扇,落在地上被狗鼻子捡起。狗鼻子见精致,巴巴献给里正。
簪獬用大拇指抵住折扇边缘,作势要捻开。
老簚匠浑浊瞳孔一缩,微微侧身朝向簪獬,后背更加驼缩,纹理深纵的嘴皮动了动。
“里正的意思?”
簪獬靠着椅背,低头把玩手中折扇,一下一下敲击掌心。声音很轻,一下一下却像敲在老簚匠心上,声声都在说:这竹编村不是只有你老簚匠一个人。七房、二房、四房,有的是人愿意交税。
又静了片刻,簪獬酝酿完毕才缓缓回他:“我能有什么意思。我来,是天君和摄政公的意思。我说,是国政厅和合宫的意思。我不过是个小小的里正,做点跑腿传话的活。”
老簚匠叹息:“里正,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簪獬落了脸色,口气不大好:“所以,老簚匠你的意思?”
老簚匠看了一眼大阿姆:“里正的意思,老朽明白。归属国家是我们的荣幸,交粮纳税是我们的本分。可……”
“好。”簪獬喝彩,绽露笑容,举起酒杯:“老簚匠深明大义,我敬你。”
老簚匠的脸再也绷不住,一时间有些无措。只见簪獬仰头一饮而尽,笑盈盈将酒杯倒悬。
老簚匠站起身,枯槁的手颤颤巍巍端起酒杯:“里正,我等交税容易,谁交不是交?只怕过屏风壁的关卡不容易。我们这些年可没少给屏风城上税。”
大阿姆附和:“可不是吶,两头给钱寨子里可吃不消。”
簪獬放下酒杯:“从前竹海不归诸夏,边关交税自然苛刻。如今不同,怎么过关,交多少税,都有国法可依。”
老簚匠微微探身,言辞恳切:“不止关卡,我们村和竹衣寨的货物,都是屏风城商会在经营。断了这厢经营,全村都要啃竹子。”
老簚匠又去看其他两人,哀叹道:“还要里正和他们好好谈谈。定个规矩,理个章程,好让我们知道怎么做。山子,你说呢?”
山子抬头看看老簚匠,又看看簪獬:“我听里正的。”
大阿姆撅起嘴,意味不明的哼了声:“你倒是会讨巧。合着里正光来收税?回头婚丧嫁娶记得请里正坐堂,好处都让予你们向阳村。”
老簚匠道:“莫说这些不着调的。你给里正交给底。”
大阿姆扔了筷子:“一根树哪能成林,一个人哪能定规矩。我要回寨子同大伙商量。”
簪獬本以为大阿姆和老篾匠两人是同进退,如今看来也不全是。亦或者故意为之一个□□脸,一个唱黑脸
簪獬猜不透真相,从口袋里摸出叠得四四方方几张纸,问大阿姆:“商量这个?”
大阿姆狐疑接过。纸张展开瞬间,她柳眉倒竖,越看脸色越差。
这是白天,二房七房侄子叔叔打架时候,簪獬派人去七房家搜出的合同。
原本由于国界屏风关的存在,竹海各村想要售卖,所有交易必须由他们经营,以至于成了屏风城商会的一言堂。
如今竹海归属诸夏,村民可以自由进出,屏风城商会为了继续垄断,便拟了这份合同,由福运送来。只是他们没料到意外迭出,以至于合同落到簪獬手中。
合同条例极近苛刻,包罗方方面面,从定价、交货、货款,到各种违约赔偿,将卖方限制死死的。合同末尾,赫然是七房大爷佳木的签字手印。
大阿姆将合同一拍,怒哼了声:“那些人真是夏天笋蝇,又贪又毒。原本就压价厉害唻,还只能同他做买卖,动不动就吓唬断药断盐。现在还要在脖子上套了个狗绳。”
簪獬许诺道:“以后绝不会。屏风壁以前是边关,不许竹海百姓进出,以后没人拦你们。大家想和谁做买卖,就和谁做买卖。谁敢拦,谁就是和国法作对。”
大阿姆朝簪獬嫣然一笑:“我有好货,卖谁不是卖呐。里正你给我们牵个头,我们自己来做自己的买卖。”
她笑的眼波流转:“你是竹海里正,竹海父母官儿,自会替儿女计算好好的。”
久不说话的老篾匠突然开口:“里正,各村经营可是由我们三人经办”
大阿姆深深撇了老篾匠一眼,不甚在意的拿起竹筷。簪獬并未注意,想了想:“经营事情我不太懂,你们来办自然最好。原先是个什么章程”
老篾匠道:“每家各自生产,老朽验货无误,先行付款收货,以便百姓维系日常生活。等到积攒一批,再与商会交付。”
簪獬点头:“这样也好,省的独木难支不成气候。河州那边许多商会也是如此,有意者合力,共进共退。”
老簚匠嘴唇嚅嗫,迟疑片许忽道:“里正,从前我们是一节竹竿两头削,一头在屏风城商会,一头在卫疆军。如今卫疆军调到獠牙谷口,是卡不住脖子了,可到底没有走。”
簪獬点了一下头:“我本就计划要去拜访八湖指挥官。”
老簚匠微微低头:“里正和八湖指挥官都从望斗城,定能聊到一块去。在屏风城站的再高,哪有望斗城看得开阔。”
老簚匠的恭维让簪獬想起高扬。屏风城守备官的官阶,勉强够着“下士”门槛。高扬比望斗城的上士们还要端着,仿佛一张口就言出法随般不肯随意说话。
簪獬一时也分不清,是高扬讨厌,还是那个口齿不清却爱絮絮叨叨的财务官方孔更让人讨厌,或者是那个自作聪明的城防卫官多思。这么想,屏风城的官僚们竟然没有一个稍稍可爱的人。
她近来天天思虑过度,此刻已觉心力用尽,不愿再想,便使了缓兵之计:“三位,时候不早了,今天就到这儿吧。”
话毕,簪獬突得想起一事,“我听说竹海有三个村子,还有一个不垦者部落。你们了解吗?”
老簚匠摇头:“从前颇有恩怨,近些年他们很少出现。”
大阿姆说:“有做些买卖,来找我们换竹衣。他们在竹溪那边,巨竹林深处,我们打猎也不去那里。听说不是一个大部落,是好些个,零零碎碎,住在竹子上。”
簪獬问:“大概多少人?”
三人都说不清楚,大概有千余人,或多或少都有可能。至于分了几个部落,头领是谁,风俗如何,各是一知半解。
既问不出所以然,簪獬起身准备告辞。老簚匠出言留她:“白天的事,老朽想和里正聊一聊。”
【】官网:.wanbe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