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达三十人的队伍在巨竹林间穿梭,落雪和积叶被鞋底夯实,矮驴喘息吵醒冬眠的动物。
巨竹上开凿房屋的不垦者放出警报,乌乌藜双腿夹住巨竹滑降。
簪獬的竹棚前,小竹花手里握着一块大人们丢弃的竹节,卫兵般笔直站立。
她看到乌乌藜走来,用竹节敲了三下门框。说是门框,其实是四根竹枝搭的框子。竹框上面蒙了几片巨竹叶,做成粗狂原始的屏风。
簪獬正在屏风后面的“屋”里算钱,三十二万七千六十九枚小贝听起来多,折成大贝只有四百零八枚。
搁在河州寻常百姓家,算的一笔巨款。可要想靠这笔钱,支棱起一个百业待兴的竹居里,说捉襟见肘都不好意思。
簪獬让秋狝带走大半,告诉他其中一百枚大贝带给自己母亲,当时秋狝罕见的露出一个欣慰表情,弄得簪獬很不自在。
这个决定,簪獬考虑很久,她告诉秋狝:“不管如何,我肯定要这么做。但这么做,肯定不对。”
秋狝神情一僵,垂眼道了一声:“必定送到。”
送走秋狝,簪獬将剩下的钱贝仔仔细细数了一遍,心中盘算日后。
她心中,这地方不算顶好的新村选址。竹居里位于竹海中心,意味到哪里都要四五□□程。竹海的路况实在耽误时间,要是能修一条轨车道……
“嗒、嗒、嗒。”
听见竹子敲击声,簪獬收了钱匣,起身绕出屏风,顺着小竹花的目光看去,乌乌藜指着营地外面:“里正,有人,很多。人、驴,武器。”
屏风城守备官的突然到访,令簪獬大吃一惊。
她料到高扬会下竹海。
但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之早。
簪獬不得不从竹箱里拿出叠放整齐的官服。存放十年还崭新如故的巡狩骑服,无论簪獬如何小心翼翼,这几个月的时间已经多处剐蹭拉丝。
不同于簪獬的如临大敌,高扬显得亲切和气。见到簪獬,他立即从背轿上站起,双手端起迎接。他穿了一身冬制官服,外披千金裘氅,官牌在腰间若隐若现,官牌下面坠着一颗金丝玲珑球,球中宝光流淌。
财务官方孔站在高扬身侧,灰衣仆从一般,笑眯眯上前拱手:“簪獬里正,新岁安康。”
簪獬极力扬起嘴角:“新岁安康。高扬守备远到来而,不知何事?”
不必高扬示意,方孔手捧单册奉上。
乌乌藜不懂官场礼数,保镖一样守护在簪獬身旁。簪獬上前一步接过单册,打开一看竟然是份礼单。
东西不算贵重,却样样是竹海紧缺的物资。
簪獬想将礼单递还给方孔,方孔双手抄在袖中垂在身前:“无事不登三宝殿,守备官此番前来,乃有两件事要与里正了却。”
伸手不打笑脸人,簪獬说:“请讲。”
方孔问:“能否借一步说话。”
簪獬对他甚是厌烦,朝高扬微微颌首:“请。”
高扬在前,簪獬在后,两人来到竹溪边。巨竹如擎天之柱,足以遮挡闲人目光,眼前竹溪叮咚,掩了林中鸟鸣。
高扬双手插袖端在身前,面向竹溪:“我原想你区区一个小丫头,高不过五尺,年不过弱冠,无非凭借家世,才博得竹海里正一职。在这边远之地,借那穷苦之民,虚晃两年博取资历,日后回到望斗城便可青云直上。”
高扬背影挺拔,颇有临风玉立之姿。声音却甚是含糊,这大概就是他不愿人前开口的原因。
簪獬料他还有话,没有开口应和。
高扬又道:“我此来两件事,头一件便是向里正道歉。偏薄之心,乃有偏薄言行。我辈立身为民,不该有此男女偏见,老少之分,尊卑之隙。”
“里正为民之心,令我钦佩。”
因高扬看不见,簪獬立即面露讥笑,笑着这位屏风城守备官冠冕堂皇。自己如何,可轮不得这位评头论足。
高扬似乎并不在意簪獬的态度,自顾自道歉完后继续说道:“另一件事,便是解开误会。”
簪獬眉梢一挑:“哦。”
高扬坦然道:“我是屏风城守备,屏风城大小事情,就算下面人瞒着,我也知晓一二。先前事情,我是知道的。”
簪獬不由得想到困缩屏风城的日子,那些咒骂诬陷的声音犹如笋蝇在耳边嗡嗡不绝,即使现在想起依旧怒不可赦。
“里正怨我,怪我,都是应该。因我没出面阻止,不仅仅是偏见,更有利益关系。”高扬眉头微蹙,露出难掩的不悦和自嘲,“身为国家之士,一方大员,也不得不受制于庶民小夫,为一些不知所云的惯例风俗让步,实在可笑可悲。”
高扬声音平缓,即便言辞过界,声音仍是诸夏臣士们最推崇克制收敛。
簪獬想到向阳村。
谁最想让她困足屏风城?向阳村有向阳村的隐秘,竹编村有竹编村的利益,竹衣寨有竹衣寨的苟且。
高扬背后呢?屏风城里又是多少利益纠葛,又是几方势力?
高扬蹲下,左手揽袖,右手深入冰凉的溪水,腰间金丝玲珑球发出轻响,被恒古湍流的水声掩盖。
“你今天见我,想必很是惊讶。实则,我来过竹海不止一次两回。”
簪獬听过屏风城有些官吏乡绅喜好刺激,春秋之际会下竹海打猎,到没想高扬也好这口。
高扬不再多说自己,拨弄溪水:“自通轨车,屏风城不再与世隔绝。”
簪獬了然,可想而知竹海的山珍海味竹器竹衣,变成摸得着的金贝,红了多少人的眼,热了多少人的心。”
高扬的声音依旧含糊,仿佛舌头不听指挥,然而字字清晰入了簪獬的耳朵——
“方孔祖祖辈辈做南北货,竹海山珍不走他家的路子,出得了屏风壁,也不出来屏风城。私下采摘收货的拾客游商,不足一提。城管队收的摊位费,更是九牛一毛。可人人都分了一杯。谁动,就是犯了众怒。”
“屏风城商会成立年数较短,竹编村所有竹器全由他们经手,销往各处得利万千。我自然也是心动,这笔钱要能入城库,我就可以给屏风城修自来水管,直接通水到各家各户。”
“更能聘请最好到了老师,给养院、育儿堂也能吃得更好些。然而商会势力之大,后背水深莫测,是我所不能与之抗衡。后来他们更是将我夫人的侄子架上去做了傀儡会长……我,也就只能随波逐流。”
“竹海归为诸夏,还怎么收关税?有了你这么一位从天而降的里正,这些小贝又要如何分?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拉拢你不得,打压你不得,你说他们还会怎么做?”
高扬抖了抖手上的水,起身站起:“同你讲这些,不是我良心发现。我要调离屏风城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既然和我没有利益关系,我也乐意做个顺水人情,结一份善缘。说不定日后,望斗城见。”
高扬转身看向簪獬。
十五岁的少女,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鲜少这副凝重警戒的神情。
高扬调任,新任屏风城守备是谁?竹海四面环山,除了屏风城再无出路,要来个不好相与的守备官,岂不是前功尽废。
念头一闪,簪獬立即意思到,就算来一位好相处的守备官,那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搪。
屏风城的财务官、商会可不会跟着高扬离开。他们是扎根的地头蛇。
强龙也难压地头蛇。
自己是来做里正,不是来做山大王,看谁不顺眼就统统杀光。要是如此,恐怕不等自己动手,就先被人宰了。
簪獬拱手一礼:“多谢守备官。如您愿意从中说和,国法之下,我愿意退让一二。”
高扬面露笑意,满意于簪獬通透。
他抽出手绢擦手,转身沿着竹溪慢行:“我比你还年长几岁时,在粮库做事,手下库工六人。六人还有六瓣心思,更不说你这三个村子四分五散的部落三四千人。”
“见到向阳村的九窍怪了?不用吃惊,竹海各村什么情况,我了如指掌。你这么聪明,当然明白哪里最容易收税收粮养活这么大群人。向阳村一向以诸夏遗民自居,最敬朝廷,信奉天君。”
“他们交钱交粮,你可满意?”高扬转身,双目深邃。
簪獬抿唇不语。
高扬转身继续向前:“我为官十几年,一直颇为自诩。后来才明白,老百姓不想听你讲道理,他们只想要好处。”
高扬含糊的声音里带着讥笑:“什么叫好处呢。让他们读书是不是好处?他们说要种地吃饭。让他们不要近亲结婚是不是好处?他们说找不到媳妇。”
“天下没有两全之策。”高扬将湿漉手绢扔下,与簪獬擦肩而过往回走,“里正,可要与我一同前往竹编村?”
簪獬问:“嗯?”
“竹编村老簚匠之孙大婚,你这父母官,于情于理都该出面。”
竹编村并未送来请帖。
簪獬稍一沉吟,当即点头:“应当的。”
高扬此番前来,准备极为周全,连簪獬去竹编村的礼物都帮忙准备了。一大一小两个礼盒,分别给新郎新郎的礼物。
簪獬谢过他,回到竹居里交代各项事宜:“无利不起早。我想,高扬是想我们互相协衡,保留他在屏风城的利益。”
“我不在期间,诸事请由淇淇做主。乌乌藜你去挑三人,我们立即出发。”
乌乌藜领命而去。
一直默不作声的由淇淇突然开口:“宴无好宴。”
簪獬深深看向她,想问她是不是逃入竹海的游魂,话到嘴边则说:“人不在多少,四个人够了。”
她顿了顿:“竹居里离飞箭部太近。如有突变,不要舍不得。哪里都能重建新家园。”
由淇淇颌首:“事急从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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