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篮缓缓降落,簪獬渐渐看清,屏风壁下有七八人,人人衣衫单薄褴褛,胜过乞丐饥民。
他们缩肩夹腋互相依偎,极力仰头垫脚巴望,一双双眼睛被火把光芒映亮,仿佛个个眼蕴星辰。
“里正!”
秋狝大步走来。数月不见他更显沧桑,两鬓雪染,胡须斑白,似乎一头雪原孤狼。
秋狝身后跟着一个小尾巴,八九岁模样,蓬头垢面胆怯怯揪着秋狝衣角打量簪獬,目光狐疑胆怯,嘴巴紧抿下巴拧出小揪。
她裹着秋狝的外袍,穿的比其他人暖和,正是秋狝爱慕的前任大阿姆女儿,小竹花。
簪獬想起初见小竹花,不由叹了口气。三个月过去,这孩子脖子上的锁链依旧,好在拴铁链的石条被砸碎了。
“竹花,来见过里正。”秋狝将竹花推到簪獬面前。
簪獬摸摸竹花的脑袋:“这几位是?”
除了秋狝和小竹花,其他七人簪獬都不认识。
秋狝向簪獬一一介绍众人姓名,这些有竹海人,有逃入竹海的屏风城人,如今都成了游魂。围在周围的竹海游魂们,安静而热切的看着簪獬,听到自己名字则露出腼腆无措的笑。
簪獬打量一圈:“竹石呢?”
那位前任大阿姆的副手,是簪獬接触的第一个游魂。她撩起遮在面前的乱发,露出脸上狰狞骇人的伤疤。那从额角延伸到腮边,在鼻梁交叉的大大“”,让簪獬害怕又心疼。
“她不在。”秋狝向簪獬引荐,“里正离开之后,我们一直待在据点。多蒙金眼珠先生收留。”
簪獬早就注意到这位相貌特别的鏐人。他有一双鏐人特有的眼睛,只是呈琥珀金色。络腮胡与鬓角相连,除此之外,于诸夏人无异。金眼珠的眼神格外清澈,面相上看不出年纪。
“金眼珠先生是个奇人,看病治病,人好心好,会说一点诸夏语。”
金眼珠一直悠然事外,听到自己名字,朝簪獬一点头。
簪獬鞠身回礼。
秋狝引簪獬往他们搭建的竹棚:“我们怕里正找不到,时不时会去各个村子打探消息。足足等了一个月,大家觉得蹊跷,就让我回屏风城看看。”
“我到了屏风壁,才晓得出了事。萝卜的事,哪能怪里正。我去找牙铁队长,他说,他也没法子。”
秋狝声音低下,仿佛喉咙里还有话。
他没说实情,他去找牙铁,是想将竹花接到屏风城。牙铁没有答应,秋狝担心竹花,左思右想又回了竹海。
秋狝避开簪獬目光:“我们原本住在山洞。可能今天雨多,这些年雨季越来越长,不知怎么冒出洞鳄。我只从阿爷的故事里听过,西焱碛、大叶林那些地方的猎手会捕猎鳄兽。”
“山洞里待不了,我们想另找一处过冬。”秋狝望向巨竹林方向,“梭镖部的乌黎黎头领愿意接纳我们,可没想到遇上飞箭部追杀。”
簪獬皱眉:“又是他们。就是飞箭部杀了萝卜,才……”她摇了摇头,就算没有萝卜一事,那些人也会挖出别的陷阱来害自己。
秋狝继续说:“我们逃到屏风壁下,想着在这里,里正一下竹海就能看到我们。”
簪獬心中一哽:“我到屏风城就,就病倒了。山子来说,竹海没人愿意……不提了。”
秋狝皱起眉头:“我见过他几次,模样憨厚,没想这般恶毒。”
“不说了不说了。”簪獬朝众人笑道,“今天是岁尾,过节,我们过节。”
金眼珠点头附和:“好,过节,过节好。”
添入柴木,篝火大盛。最后一块干肉切细丁和三个风干竹鸡头放入锅中,加入大捧雪块。
众人蜷缩在屏风壁下,围成一圈。簪獬这才注意到,除了秋狝和金眼珠,其余六人全是妇孺老残。
壮年男子在竹海生存尚且不易,这般老弱妇孺能保全,恐怕全是金眼珠先生的功劳,簪獬不由更加高看他一眼。
“啊——欠。”
众人眼里热切光暗了一丝,露出担忧的神情。
簪獬揉揉鼻子,有些不好意思:“没事没事,不用担心。”
金眼珠子拿出半筒竹筒酒,用竹杯到了一杯给簪獬,簪獬双手接过,杯中果酒浑浊,她笑得灿烂。
簪獬举杯,目光与众人一一对视:“我有一肚子祝词,不过那些酸文没意思。来,愿我们明年冬天,吃得饱!穿得暖!有盐!有糖!有肉!干杯!”
众人举杯饮水,跟着欢呼:“干杯!干杯!”
篝火光芒照亮屏风壁,映照笑容,有人吹奏竹笛,有人敲击竹筒,欢歌传向天空。
雪花自天际缓缓而落,飘飘悠悠落进杯中,果酒洒了糖霜。
簪獬仰头,饮尽一樽甜美。
风雪淅零零,十万顷白茫茫竹海波流紧,闲人见此凄凉景,不知景中自有别样情。
簪獬攥紧酒杯,她原想只想两件事,一是为萝卜报仇,了却自己在竹海的憾事。
二是带着屏风城众人罪证回望斗城,将这一干贪官蠹役绳之以法,以报自己受辱之仇。
世事难料,她殚精竭虑谋划了三个月,还是状况百出,人算不如天算。
思绪纷飞,簪獬的目光被对面的人吸引。
这个翻山去找自己,形容枯槁的小瘦猴名叫小蚕。
小蚕吃完肉汤,扬起脖子张开嘴,一手小心举起竹筒。最后一滴汤水挂在竹筒边缘摇摇欲滴,她伸出舌头卷走那滴汤,然后沿着竹筒边缘舔,边舔边吸。
簪獬的目光往旁边偏了偏,小男孩穿着巨竹叶衣,倒影在屏风壁上影子像精壮男子汉。他将手指伸进竹筒,指甲扣到竹筒底的芋薯渣,然后忙不迭将那根手指放进嘴里,用力嘬,津津有味地嘬。
腹中酒气翻涌,助长心中豪情。簪獬暗暗发誓:我一定可以,一定要让大家吃饱喝足!过上好日子!
她低头,看自己手里半尺高的竹筒,里面有黄豆大的肉丁起起伏伏。
“秋狝。”簪獬将竹筒递给他,“把我这份分给大家吃。”
秋狝看了一眼小竹花,面露犹豫:“里正,你吃饱了,我们才能吃饱……不多这一口。”
他又说:“八九个人,老的老小的小,还都带伤带病,干不了多少活,一天要吃不少东西……”
簪獬端详秋狝,短短三个月,他看起来老了好多。
簪獬扭头询问另一旁的金眼珠子:“我们还有多少食物,能吃几天?”
金眼珠子将一个竹编箩筐放到簪獬面前,揭开盖子,将里面的食物一一拿出:十七八个芋薯,两捆笋干,一把菜干。半斤不到的盐。
“大伙省着吃,能挨二、三天。”
簪獬望着眼前食物,又去看小蚕。也是,不到这一步,她们不至于冒死去翻屏风上。
金眼珠子见簪獬脸色一黯,搂着自己那只竹酒筒,仰头眺望明月。鹅毛纷飞,只见风雪不见月。
秋狝说,原本据点食物足够过冬,只是遇到飞箭部被劫掠一部分,逃跑途中丢了一部分。
“里正,我们可以回去找找。”
簪獬摇头:“如果没有危险,你们之前怎么不回去。巨竹林那边危机重重,我们人少,武器少,这个天气受伤就是送命。”
竹花裹着城防卫大衣,坐在篝火前,伸着小手烤火,仰着脑袋听大人讲话。
簪獬揉揉她的脑袋,开心地笑:“我有办法。”
一众游魂闻言也不追问,互相对视而笑,开心极了。
浑酒醉人,菜汤暖心,众人挨着篝火,捱过了岁尾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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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元四二三年一月一日,岁首节。
簪獬十五岁的第一天,在冰雪荒芜中冻醒。
自来屏风城四个月,这是第一次,一觉天明,睁眼便是天光大亮。
头顶是竹竿架起的棚顶,上铺一层竹叶,已被大雪压得摇摇欲坠。她躺在哗啦作响的枯叶中,身上盖着巨竹叶,叶上长长刺毛蹭的她脸颊微疼。
簪獬这才注意到身边无人,忙挣扎两下才坐起。只见一众人聚在不远处,用竹棍刨坑,地上似乎放着什么瘦长物件。
簪獬心惊,难不成昨晚冻死人了?
她疾步过去,地上原来是两个巨竹叶包扎的裹袋:“这是什么?”
无人回答,小竹花突然说:“竹石阿姆。还有一个我不认识。”
簪獬一愣,去看秋狝,秋狝低下头。
簪獬怔怔盯着两个小小的裹袋,鼻尖不住发酸:“……她们是想找我问问。”
她仰头眺望屏风山,一直觉得屏风山不高,与自己见过名山险峰相比,只是胜在面对竹海的这侧,刀削斧劈般平整。
即使如此,这也是一座山。摔下来,好好一个人,就只剩一滩皮肉骨渣。
簪獬想起竹石唱了那首俚歌。
“失吾之乡,失吾之魂……”
“……生如死,死归兽,兽予竹……”
“……一节一节高高盼,高高盼,砍我回家、砍我回家。”
簪獬小心翼翼捧起巨竹叶包扎的裹袋,放入浅坑中:“回家,回家去。”
小蚕想了想,从怀里掏出那张珍藏的碎纸片,依依不舍塞进裹袋。
泥土混杂雪渣,一点一点将两个裹袋掩埋。风雪助力,不消片刻再也看不出痕迹。
簪獬站起身:“走,跟我去……要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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