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页拎着一面小铜锣回来,见院子里围成一圈,里正正在写大字,狗鼻儿在一旁拍马屁。
五页探头去看:“里正,你这写的……公告?”
“嗯。”
五页张口要读,突然哽住,眼眶一红,吧嗒吧嗒掉下眼泪。
簪獬慌忙问:“怎么了?”
五页抬袖揉眼睛:“……想萝卜了。”
屏风城的公告都是萝卜张贴、宣读,他嗓子清亮,声音字正腔圆。性子又好,旁人一求,他就会再读一遍。好些闲人爱逗他,萝卜从不生气,五页几人跟着牙铁躲在旁边阴凉处,笑看萝卜被一群莽汉憨妇围住。
五页哭得一抽一抽喘不上气:“……那,那时候,我就觉得,觉得萝卜他…又傻,又抢风头,我,我……”
簪獬拍拍五页的手臂,随即紧紧抓住:“别哭,别哭。”
她仿佛是对自己说:“我一定会给萝卜报仇,我要让那些人以命偿命。给我一点时间。我们,我们有太多事情要做,一件一件都要做好,不能出错……”
簪獬的目光望向笔墨未干的公告。
竹编村的第一张官府公告,纸大字大,通俗易懂。
狗鼻儿前面锣鼓咣当,五页扶着佩刀走在中间,口中大声吆喝,后面两人一个拿公告,一个捧浆糊。街角巷口,人多地方停下,刷浆糊贴公告。
五页上前一步,昂首挺胸深吸一口气,大声念道——
东州竹海里正官!簪獬,告全竹海民众书:
二月起,竹海各村各人,全部归属诸夏。从今往后,不论男女老少贫富,大家都可以和屏风城人一样。进出屏风壁一样,买卖做工一样,婚丧嫁娶一样,进学考官一样。通通一样。
“官”字是五页自己加的,因里正的名字太复杂,全竹编村似乎没人认识。他估摸村民们又不明白“里正”是什么,所以加了一个“官”字。
五页念了一遍,小簚匠又用土话念一遍。他不晓得“簪獬”两个字用土话怎么说,干脆直接省略,只说“东州竹海里正官告全竹海民众书”。
半途小簚匠让人叫走,狗鼻儿念的磕磕绊绊,一路挨五页奚落。众人干劲十足,片刻就将十张公告都贴好。回到院子,只见桌上一大摞公告,簪獬还在埋头书写。
五页兴致勃勃:“里正,我这就去贴。”
狗鼻儿道:“这么多告示,竹编村的墙可有些不够。”
簪獬数了十张卷起来:“你们歇歇。这些是让大阿姆和山子带回去的,让她们自己贴。”
狗鼻儿问:“他们乐意吗?”
“有什么不乐意的,我昨天给他们吃了定心丸,他们照样做他们的大阿姆老簚匠。”
簪獬顿了顿,“无非交税的事情有些麻烦,所以我才让你们去贴告示,好让老百姓知道我们不是光来收钱的。好处多过坏处,大家自然愿意纳税。”
“今天好好休息,将行李收拾好。明天出发回屏风城。”
城防卫几人有些恍惚:“回去?”
簪獬点头:“快有一个月了,该回去了。”她要和屏风城守备官高扬,好好谈谈。
除了屏风壁,竹海再无第二条路。她是来屏风城做里正,不是闭门做山大王。想让竹海百姓过上好日子,必须对外通商来往。
屏风城掐着竹海的脖子,只有跟高扬谈妥,簪獬才能安安心心收拾竹海,稳步发展。好在已经摸清八湖的态度,不至于太过被动。
还有就是,福运被带走,自己总该去“讨个说法”,不然显得太好欺负。好在这些人的口供画押都在,就算他们胡说一通,自己也有办法。
簪獬叮嘱:“不该带的东西不要带。”
几人连连点头:“啊,哦,明白明白。”旋即喜笑颜开,呼喊多多擦灶煮饭,庆祝回城。
便在此时,山子急步迈进院子。
簪獬拿起公告:“正要去找你。”
山子问:“里正,那,告示上写的是真的吗?”
簪獬笑道:“真的真的。我保证我说的每一样都是真的,都会一点不差的执行。”
山子似乎还是难以想象,嘴唇嚅嗫不知从何说起。簪獬朝门外看了一眼,问:“我离开期间,村里可以什么动静?”
山子本想跟她一起前往獠牙山谷,簪獬考虑他对獠牙山谷并不熟悉,不如留在竹编村。一来乔优伤了脚踝,留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山子在还能有个照应。二来,他虽然木楞,但心向自己,也算是留在老簚匠和大阿姆身边的一双眼睛。
山子怔楞片刻,眯眯眼睁大一些:“屏风城来人,把福运带走了。”
簪獬颌首:“我知道。他们,老簚匠和大阿姆这些天都做了什么?有没有异常?”
山子垂着脑袋想了想:“老簚匠都在小碉楼上,和屏风城的人谈,没叫上我。我,我后来才知道。大阿姆就闲逛喂鸟,也去和老簚匠说过几次话。我,我没和他们说上几句。”
簪獬并未指望他探察入微:“嗯,他们两个心思多着呢。你离远点也好。这些告示你带回向阳村,跟大家说以后日子会更好。”
山子小心翼翼接过公告,讷讷点头:“哦。”
簪獬留他吃饭。山子摇摇头:“我早点回去。”
“也好。路上小心。”簪獬送他出了院子,“我过几天就回来,到时候先去你们向阳村。有没有什么急要物件?”
山子摇摇头:“里正,我先走了。”
簪獬朝他挥挥手,转头瞧见旁边巷子有几个小孩探头探脑打量自己。簪獬摸了摸口袋,除了一瓶药什么也没有。她进院跟多多讨了几块蔗糖碎,再出门那些小孩已经不见了。
五页见她手里拿糖,憨笑打趣:“里正馋嘴啦?”
簪獬将碎蔗糖块放入口中,又递给他一块大的:“你拿伞干什么?”
五页抬起手:“我问了,不是我们带下来的。估摸是老簚匠家的东西。里正,这伞真漂亮,要还给他们吗?”
簪獬横目一瞥。
五页缩缩脖子:“知道知道,不该带的不带,我这就去。”
晚上老簚匠备了送行宴。簪獬体弱气虚,实在应付不动几人,草草吃了几口,谢绝挽留,回到空宅和众人凑活一宿。
竹海雾气浓重,鸡叫三轮天还未明,乔优轻手轻脚推开房门,见到簪獬穿戴,已经将地上被褥折叠整齐,正在打包。
乔优见她脸色沉郁:“里正没睡好?您身子还没康愈,应当多歇歇,回去不急这一刻。”
簪獬抱起被褥:“你脚伤好了吗?要不要留在这里再休息几日。”
乔优回答:“早好了。跟里正来,当然要跟里正走。”
簪獬走到屋外,招呼冬菱将被褥放上矮驴。多多煮了肉粥,烙了酸菜笋丁饼。众人各自吃饱,动身出发。
老簚匠和大阿姆一众人来送。簪獬挂起笑,同他们说些闲话。众星拱月般簇拥簪獬一行往村口走,后面些许村民远远跟着,更多在自家张望。
出了竹编村不久又开始下雨,来时冒雨赶路,去时冒雨回程。
众人趟水顶风,九月初六回到屏风城下。到了屏风城下,天公作美,云散日出,暖意洋洋。
簪獬脱下油衣,仰望洁白如屏风的城墙:“一个月啊。”
狗鼻儿凑近:“差一天,我们八月初七下来的。”
众人感慨万千,城防卫军士朝上面喊话,城墙上好一会才有人回应,慢悠悠放下吊篮。
五页埋怨道:“一群烂笋,磨磨唧唧就知道偷懒。”
簪獬笑道:“哎呀,我们五页现在出息了。”
五页没听出调侃,一吸鼻子提起胸膛,很是受用。
吊篮缓缓上升,簪獬伸出指尖,似要触屏山壁:“初时不觉,如今才知竹海艰险。”
狗鼻儿说:“这些年已经好了很多,原先拾客可是脑袋提裤腰上的活,现在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做。”
岩壁上深浅不一的爪痕,经岁月风吹雨打,不减凌厉。
残存的雨滴从爪痕上流过,仿佛纯白的屏风壁在滴血。
簪獬转身望向竹海,生出无边无际愁绪。
钢木齿轮嘎咋作响,吊篮缓缓上升,头顶忽然响起牙铁焦急万分的声音:“里正!里正!你终于回来了!快点,你们快点。”
簪獬还未站稳,让他一把拽住手腕拖着狂奔。簪獬高烧未退,人像纸片一样摇摇欲坠,只能勉强维持身体不倒。
下了城墙就是列兵广场,人潮涌动水泄不通。
“让一让!让一让!”牙铁嘶声高吼,憔悴的脸上满是焦急。
“让一让!都给老子滚一边!”
好容易冲进人群,簪獬捂住肺部不停喘气:“呼……到底,呼,怎么了?”
“到底怎么了?这话我们要问你啊!”
突然一个略显耳熟的声音响起,簪獬猛地抬头,被阳光刺的瞳孔收缩,一阵目眩之后才看清,是要抽自己四十鞭子的商会管事——福运。
福运伸手一指,簪獬顺势看去。眼前停着一口棺材,棺材盖反面朝上,上面放着一具尸体。尸体身穿城防卫服,浑身腐烂往下淌尸水,一股股恶臭随风飘溢。
“……”
簪獬如遭雷击:“这……”
福运怒道:“这是谁?人家为你而死,你居然问这是谁!”
耳边嗡嗡,簪獬只觉天旋地转,她步履蹒跚的扑倒萝卜尸体旁,难以置信地问:“怎么,怎么不下葬?”
福运痛心疾首,对着人群喊道:“这说的是人话吗?怎么不下葬?这要问你啊,国都来的里正官大人。我们的好儿郎为你死了,你不来怎么下葬!”
簪獬呆呆看着萝卜腐烂的尸体,猛地转身一指。
福运吓了一跳忙往后退,见无事发生:“干什么干什么,要杀人灭口?”
簪獬抓紧拳头,“器”却没有反应。
她牙关骤然咬紧,跃起如一头小豹子扑倒福运,死死掐着他的脖子,嘶声吼道:“你怎么能这么对他!你们怎么能这么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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