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无意识地扣弄着缰绳上的皮革,裴长卿一直到被吴乐天从腰部重重地拧了一下之后才堪堪回过神来。
茫然的跟着吴乐天跳下马车,裴长卿在伸手把李承泽从马车里扶出来之后,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问道:“什么情况?”
“先去见副城主,然后去剑庐。”不动声色的把四周的景色和人都暗暗记在心里,李承泽抬手替她扶了扶头上的斗笠,低声询问“你有什么要去的地方吗?”
摇摇头后有几分疲惫的打了个哈欠,裴长卿的脑海中莫名地开始重复起自己在闹市中听到的那几声布谷鸟的叫声,忍不住抬起头看向了四周的树木。
视线并没有游移多久就在一颗松树上看到了被层层掩盖住的一只布谷鸟,裴长卿的目光在它明显是画上去的眼睛上停留了几秒,随后低下头伸手扶住了正拄着拐的四顾剑。
“城主!”
并没有在原地等候多久就听到了一叠声由远而近的呼喊,裴长卿低着头面色如常地感受到被自己托着的四顾剑的手臂猛地绷紧,微微动了动手指。
直接扑在了四顾剑的脚下,来人在看清四顾剑脸上恐怖的伤口和疤痕之后,双手颤抖地伸向了对方那一只空空荡荡的衣袖。
“城,城主?”满脸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四顾剑冷冰冰的那张脸,来人双唇颤抖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您,您怎么……”
“好看吗?”极为厌恶地晃动身子甩开对方抓着自己衣袖的双手,四顾剑故意用完好的那只手粗鲁地撩起衣袖把自己的伤口展示给对方看,粗声粗气地问道“你还想看什么?”
裴长卿一直等到对方从地上爬起来,才看清他的容貌。藏在斗笠下的脸上流露出一分疑惑,裴长卿盯着中年人的那张脸,垂放在身侧的手指极为缓慢的敲打了几下,随即站在了四顾剑的身后。
从地上爬起来之后躬身不敢直视四顾剑的那张脸,中年人诚惶诚恐地说道:“属下不敢,只是敢问城主,您身后的人是……”
“大夫。”上前一步状似不经意的把同样冷着一张脸的王十三郎挡在自己身后,裴长卿把自己的声音换成另外一种完全不一样的音色,微微一点头后平静地开口“在下是医治四顾剑前辈的大夫。”
说着不等中年人直起身问些什么,裴长卿不卑不亢地接着说道:“这位大人不如先找间屋子吧,四顾剑前辈的伤口到了改换药的时间了。”
看了看整张脸都掩藏在斗笠之下的裴长卿,中年人有些胆战心惊地看了看面露不耐烦的神色的四顾剑,深吸一口气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几位请跟我来。”
后撤一步看着王十三郎自动自觉的上前扶着四顾剑往前走,裴长卿的目光再一次扫向了自己刚刚看到布谷鸟的位置,并不意外地看到了空无一物的树枝。
一直跟着中年人走到一间空旷的房间内,裴长卿在环顾四周打量了几秒才微微抬了抬头上的斗笠,对着中年人点点头:“有劳了。”
说完这句话就直接上前一步把自己的医药箱放在地上打开,裴长卿借着查看四顾剑手臂上的“伤口”的机会,微微侧身挡住了些许中年人探究的目光。
查看完伤势后对四顾剑不着痕迹地点点头,裴长卿随后把医药箱拉到自己身边,一边把所有需要的药膏准备出来,一边抬手点了点四顾剑空荡荡的衣袖:“自己撩着,我给你换药。”
沉默地撩起自己的衣袖固定在肩膀的位置,四顾剑看着裴长卿有条不紊的动作,目光扫向了始终站在自己侧前方的王十三郎。
收到四顾剑的提示,王十三郎低头看着在配药的裴长卿,抿了抿唇低声询问:“需要我帮你做什么吗?”
手上动作微微一顿,裴长卿抬起头眯起眼睛看了看王十三郎,想了想之后一指四顾剑,歪了歪头:“那你帮我按着点你师父吧,换药的时候会有些疼,而且还需要把那些已经腐烂的肉割掉。”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却能够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裴长卿一手拿着小刀冲四顾剑晃了晃,另外一只手把已经调配好的药膏放在一边。戴好手套走上前把手搭在四顾剑手臂的纱布上,裴长卿用力清了清嗓子手指微微用力:“我要开始了。”
说完了这句话就一点点解开缠绕在断肢上的纱布,裴长卿无视了身后响起的倒吸冷气的声音面色如常的把纱布扔到一边,拿起小刀一点点割下散发着腐臭的味道的腐肉。
随着腐肉被一点点割下去露出了原本鲜红的血肉,裴长卿放下手中的小刀拿起了药膏,抬眼扫了一眼神情紧绷的王十三郎。
在看到裴长卿的目光之后用力按住四顾剑的肩膀,王十三郎的视线紧紧地盯着四顾剑的那一处断肢,看着裴长卿一点点把药膏涂在上面。
肉眼可见的四顾剑脸上的青筋微微鼓起脸色泛红,中年人紧张地看着神色丝毫未变的裴长卿,用脚蹭着地面想要说些什么却紧紧地闭上了嘴。
直到把最后一小块药膏糊上去,裴长卿这才对着已经出了汗的李承泽一伸手:“纱布给我。”
闻言顿时长出一口气,李承泽忙不迭的把手里拿着都觉得烫手的纱布递过去:“给。”头也不回的接过纱布把伤口包扎好,裴长卿在又仔细地检查了一番后才撑着膝盖站起身拍拍王十三郎已经有些僵硬的肩膀:“好了,完事了。”
说着转身看向了站在原地的中年人,裴长卿的目光在对方的嘴唇上停驻了几秒后突然一笑,随后弯腰把自己的医药箱收好,像是自言自语般地呢喃:“好像草药有些不够用了。”
说到这儿突然露出一个充满歉意的笑容,裴长卿把医药箱重新背好后转向中年人,压了压头上的斗笠开口请求道:“不知这位大人可否带在下去一趟草药房?有一些必需的草药不太够用了。”
连忙点头应下来,中年人在低头的一瞬间又看了一眼四顾剑伤口上的纱布,脸上马上露出了一个极为得体的笑容,侧过身示意裴长卿跟着自己走:“不麻烦不麻烦,还得感谢您救了我们城主。”
一直走到花园里才停下来,中年人转身对着裴长卿突然极为郑重地躬身行礼:“还请先生受我一拜!”
“不敢当。”侧步躲过中年人的行礼,裴长卿一只手背在身后另外一只手虚虚地托起中年人正在行礼的双臂,平静地开口问道“不知副城主这是何意?而且这般行礼,是有何要事想要嘱托在下吗?”
直起身看着现如今自己只能看到下巴的位置的裴长卿,中年人的眼中清晰地划过一抹算计的神色,嘴上却不动声色地解释道:“先生此番费劲心思救治城主,鄙人自当是感激不尽,只是不知城主的病情……”
这次看向中年人的目光带上了几分审视和嘲讽,裴长卿背在自己身后的那只手轻轻地搓了搓指腹后突然笑着问了一个别的问题:“在下还不不到副城主应当怎么称呼?”
“啊,忘了跟先生做自我介绍了,鄙人姓宋。”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中年人的眼睛里露出一种掩藏的并不是很好的冷意,脸上仍旧微笑着说道“鄙人宋野,也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小拇指不经意地碰了碰自己侧面的衣料,裴长卿微微抬起头上的斗笠让宋野恰好能够看到自己鼻子以下的脸,不紧不慢地回答道:“在下姓苏,名叫苏隐。”
“原来是苏先生。”
对于宋野的话只是淡然一笑,裴长卿接着问道:“不知宋副城主可还有什么想要问的吗?”
微微躬身想要透过斗笠看到裴长卿此时脸上的表情,宋野犹豫了两秒之后凑上前压低了声音问道:“敢问苏先生,城主的伤……”
脸上顿时露出了一种惋惜混杂着凝重的神色,裴长卿表现出一副四顾剑的伤情对于自己来讲很棘手的样子,说道:“是这样的,四顾剑前辈的伤一方面是因为拖延的时间太长而导致了伤口的溃烂,所以不得不截肢。伤口即使好起来之后也会对他的平常生活产生很大的影响,当然另外一方面是因为四顾剑前辈的伤已经触及到了心脉的位置,触及到心脉的结果是等前辈好了之后也不会活太久。”
似乎是裴长卿这一段话给了宋野某种信念,他脸上突然露出了一种很神秘的微笑,随后转过身继续带路:“既然如此,苏先生请跟宋某来。草药房就在前面的不远处。”跟在宋野身后继续往前走,裴长卿眯起眼睛看着对方心脏的位置,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嘴角。
“布谷,布谷!”
夜晚,裴长卿正在整理着明天所需要的药材地时候,耳边再次响起了布谷鸟的声音。
听到这个声音之后放下手中整理了一半的药材,裴长卿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看着正对着自己的那棵树,低声笑了笑。
就这么开着窗户转回身重新坐下,裴长卿低着头把自己手中的草药分拣完,突然听到了从身后传来的一声细细地叹息:“这么凉还开着窗户,你是生怕不受风?”
“小师叔!”扔了手里的草药往后一倒,裴长卿笑的眉眼弯弯地仰起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人,笑嘻嘻地问道“小师叔怎么来东夷城啦?”
稳稳地托着裴长卿的后背,已经一年多未曾出现过的苏拂衣看着她那张脸,抬手扯下了自己脸上的面罩:“你还有脸说我?你说你这一年去了北齐,怎么如今又跑东夷城来了?你还当真是哪儿乱往哪儿跑是不是?”
吐吐舌头直起身子,裴长卿一挥手把窗户重新关好,拍拍身边的位置:“小师叔坐!”“好吧,说不过你。”看着裴长卿脸上的笑容不自觉的把自己刚刚想要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苏拂衣顺从地坐下来,看着对方说道“你要知道你在东夷城根本待不长。”
随手塞了一把草药给苏拂衣,裴长卿一边继续分拣着自己手中的草药,一边问道:“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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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着裴长卿把手里的草药分拣好,苏拂衣抽空看了一眼裴长卿的侧脸,轻声说道:“从我得到的消息来看,你该走了。”
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裴长卿先是转过头看了看摇曳的烛光,一点点磨平了自己原本上扬的嘴角:“我该走了?回南庆吗?但是距离我回去应该还有半个月的时间。”
“……这一年,你都知道了什么?”看了看自己手边的那堆草药,苏拂衣声音一时间有些低沉。
干脆把手里的草药暂时放到一边,裴长卿掏掏耳朵转身盯着苏拂衣衣服上的某处花纹,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我知道范闲已经彻底掌管了内库,也知道他现如今是澹泊公是李承平的老师,但是他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够真正的接替心肝儿的位置成为监察院院长。”
探究地看着裴长卿的脸试图想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表情,苏拂衣半晌抬手捏了捏她的肩,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过去,轻声说道:“看看吧,等你看完了之后再决定是否即刻启程也不迟。”
听到这句话忍不住皱眉,裴长卿满腹狐疑地看了看神情平静的苏拂衣,又看了看被递到自己面前的那张纸,皱着眉问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陈萍萍要回乡探亲。”眼睛一眨不眨地和裴长卿对视,苏拂衣又把手中的那张纸往前伸了伸“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我不方便说,你自己看吧。”
“呵,你以为你掩饰的很好吗?”同样的音色突然在屋内响起,带着满满的怒火“还是你以为你自认为很高深的那些小把戏能够骗到我的小师侄?”
说话间,另外一个一模一样的苏拂衣出现在了坐着的苏拂衣身后,毫不客气的把手中的长剑横在了对方的脖子上。
在另外一个苏拂衣出现的同时翩然起身,裴长卿倒退着走到门口把门窗一锁,又十分满意地拍了拍手之后把目光转向了整张脸都隐藏在阴影里的苏拂衣。
轻松地笑了起来,裴长卿从怀里摸出画卷拿在手里转了几圈,微微点头致意:“小师叔。”
“嗯。”嗓音有些干涩,苏拂衣眼神冰冷地警告试图挣扎的敌人“别动,再动我把你脑袋拧下来!”
接过裴长卿递给自己的绳子,苏拂衣毫不客气的把人直接用捆猪的方式捆起来,又不放心地抬手在她的脑袋上按了几下,这才站在了裴长卿的身边。
抱着双臂抬了抬下巴,苏拂衣盯着对方的那张脸冷冰冰地问道:“名字?”
“关你……”
原本怒气冲冲想要骂出口的话不知为何突然都憋在了嘴里说不出来,对方在胡乱地飙出一串乱码后面露惊恐地看向了满脸嘲讽的苏拂衣,一时间连带着挣扎的动作都小了许多。
不想再去看对方毫无意义的挣扎,苏拂衣倒转剑柄直接抽在了对方的脖子上,语气极为暴躁:“老实待着!问你话呢你是没听见吗?”
“咚咚咚。”
紧闭的大门突然被敲响,宋野压低了的声音从门缝里传了进来:“苏先生,您睡了吗?”
“并未。”神情一凛,裴长卿和苏拂衣对视了一眼之后迅速地抓了把草药拿在手里,轻轻的把门锁打开露出一条缝隙看向门外的宋野“宋副城主有事?”
清晰地闻到了裴长卿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草药香气,宋野也意识到自己似乎是打搅了对方,顿时满脸歉意地道歉:“宋某是不是打搅先生了?只是不知苏先生此时是否有空?宋某有要事想要与先生商量。”
略一思索后微微点头表示同意,裴长卿留下一句:“还请宋副城主稍等,待在下换一身衣服。”后,径直关上了门。
转回身就露出了与刚才完全不符的冷意,裴长卿丢下手中的草药后先是对被粗鲁的封住嘴的敌人投以同情的目光,随后迅速地绕到屏风后换好了衣服。
把画卷藏在怀里,裴长卿把斗笠往自己的头上一扣,重新打开门对着等在门口的宋野微微一欠身,微笑着说道:“还劳烦宋副城主前头带路。”
跟在宋野身后,裴长卿不经意地看了看四周的风景,有些好奇地问道:“宋副城主很喜欢这些花花草草?”
“爱好而已。”听到这句话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宋野的步伐走的略快了些许“毕竟城主府内若是没有这些花草,总是显得有几分单调。”
闻言了然地点头同意,裴长卿的目光在看到其中一朵极为鲜艳的花朵上停留了几秒,随后又往泥土上打量了几眼,漠然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脚步最终停在了库房的门口,裴长卿沉默地看着宋野几乎是用一种迫不及待的表情打开库房的大门把自己请进去。
站在门口看着里面陈列的物品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笑容,裴长卿摸摸现如今挂在自己腰间的荷包,笑着开口问道:“不知宋副城主请在下来这里,有何贵干?”
“不知苏先生是否看上了这库房里的什么物件?”并没有在裴长卿的脸上看到任何对于库房内的物件的向往和羡慕的表情,宋野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咬咬牙试探性地问道。
对于宋野的问题并没有及时回答,裴长卿一手按着自己头上的斗笠,先是看了看四周的物件之后,静静地注视着面露挣扎之色的宋野,又问了一遍自己刚刚的问题:“不知宋副城主深夜带在下前来,这是何意?”
看着随着这句问话而摘下头上的斗笠的裴长卿,宋野注视着那双极为平静的双眼,一时间内心竟然腾升起了一股恐惧的感觉。他有些慌乱的环顾四周,从自己附近的架子上随手抓了一块成色极好的玉石下来塞进裴长卿的手里:“苏,苏先生。”
低头看了看被塞进自己手中的这块玉,裴长卿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上前几步径自把玉石放回到原处,声音温和地说道:“宋副城主若是有什么事想请在下帮忙,还请宋副城主直说吧。”
听到裴长卿的话脸上的挣扎的神色更加明显,宋野的双手死死地握成拳头,再开口时声音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宋野唯一想要请求苏先生做的,是不要治好四顾剑。”
闻言顿时表现出一副好奇的样子,裴长卿看着宋野那张已经面容狰狞开始往下滴汗的脸,故意只是露出了一个微笑却没有说话。
一直等到宋野的脸上浮现出了几分尴尬的神情,裴长卿这才上前一步站在对方不到一步远的位置上,微笑着问道:“不知宋副城主为何会有这样的请求?据在下所知,宋副城主与四顾剑前辈之间,似乎并未有任何冲突吧?”
脸色涨红,宋野面目狰狞地瞪着裴长卿,丝毫不掩饰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但是我要他死!四顾剑一天不死,我就只能是东夷城的副城主!”
闻言手指微微动了动,裴长卿仍旧一脸平静地注视着宋野,仿佛并未受到对方情绪的影响一般,默默地等待着宋野心情平复下来,才开口:“但是宋副城主,即使您现在身居副城主之位,东夷城内的大部分事物都还是交由您来进行决断的,这个工作应当与城主的工作没什么两样吧?”
脸上的笑容随着裴长卿的话愈发的冰冷,宋野看着裴长卿摇了摇头,嗓音因为刚刚的暴怒而变得有几分嘶哑:“不,苏先生你不懂。只要四顾剑还在这世界上活着一天,我作为副城主去处理这些公务都是属于逾矩,只有他死了,我成了城主,我才能光明正大的批阅这些公文!我才能光明正大的出现在这东夷城的百姓面前!”
说到这儿对着裴长卿笑了笑,宋野重新变回了原本那个懂得进退的宋副城主,长叹了一声:“苏先生,这些,你恐怕都不会明白的。”
“戎马关山北,凭栏涕泗流。”像是同情又像是漠然地注视着宋野,裴长卿低低地叹了口气“宋副城主,那么您又能给在下什么呢?”
“只要是宋某能给的,在事成之后宋某都会如数俸给苏先生。”眼睛死死地盯着裴长卿生怕错过她的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宋野眼睛里充斥着血丝“苏先生想要钱,想要权,宋某都能给得起。”
宋副城主,只怕是我裴某人想要要的,你宋副城主给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