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王太后犹记得,当初武青意奉命来安置自家,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处。
她和武青意相处过不短的时间,偶然闲谈,得知他是从军后就再未归家过的。
八年未归家的人,怎么可能有六岁的孩子?
这点正元帝自然也知道这个。
结果显而易,那孩子自然不是武青意亲生的。
但到底是武青意的发妻改嫁过,还是收养了那么个孩子,自然还得再查证。
最快捷的办法,自然是直接找武青意进宫来问。
只是这到底是人家颇为隐私的家事儿,来就问:“朕知道你儿子不可能是你亲生的,他是怎么个情况呢?你给朕仔细说说。”
在是很些尴尬。
若换个不受重视的,正元帝不用太在意对方的想法,问了也就问了。
偏是武青意这简在帝心的,正元帝不想让他难堪。
这便需要让人从旁查证。
好在只这一桩,也不用特地派人前往寒山镇。
因为顾茵他们是和文家的人一道过来的。
不用惊动英国公府,从文家的人问一问,就能知道。
正元帝让人立刻出宫去文家打听,他留在慈宁宫和王太后一起等消息。
王太后开了妆奁,从里头拿出一幅珍藏多年、已经发黄的小像。
那是当年陆烈走丢后,武青意找来画师,按着她和周皇后的描述,画出来的。
王太后已经许久没敢打开这画像,画像上的孩子两岁多点,大眼睛小鼻子小嘴。很是熟悉,但是似乎又有些陌生。
她摩挲着画像上孩子的面容,最后手指停留在画像上的孩子眼睛之下,“我已经不记得了,阿烈眼睛下没有痣。”
“娘莫要伤怀,且等消息来了再想。”
当天晚,正元帝派出去的人就从文家下人口中打听出来了顾野的身世。
他的身世在寒山镇码头附近人人都知道的,并不算什么秘密。
听说他是从船上逃出来,流落到的那里,王太后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滚落下来。
“是咱家阿烈,一定是!”
当年陆烈丢了一段时间,正元帝派人回家去,才得到了这消息。
后头让武青意带人去寻,他带着小像多番打听,才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打听到了这孩子落在远洋船行手里。
那远洋船行虽然背靠权宦,但到底做的是拐卖人口、伤天害理的情,并不敢光天化日大胆行。
他们抓到孩子后并不会直接送走,而是会把孩子养大一些,把身体不好、得了病的半路扔了。再挑选合适的时候,把孩子当成货物,统一运到海外。
武青意带着人一路寻过去,总算是把一船孩子给救了下来。
然而其中并没陆烈,审问过船员才知道,不少得病的孩子已经被他们半路丢弃到荒山野外等死,还就是途中还遗失过一个孩子。
武青意并不敢去想陆烈是不是得病了,让他们丢了,只想着那遗失的孩子是他,便又在沿着那船只之前的轨迹,一个镇子一个镇子,一个县城一个县城地去寻找。
这次依旧是一无所获,到了正元帝给他们制定的归期,武青意也只能空手回去复命。
当时王太后还存着大孙子能活的想法,对事情的来龙去脉问的很清楚。
所以她才会这般激动。
正元帝当然也跟兴,他快步在殿内打了好几个转儿。
但不多时,他冷静下来,道:“娘,这件事先不能外传。”
现在知道的,就是英国公府的那孩子是收养而来,多半就是当年被远洋船行遗失的那个。至于遗失的那个是不是就是陆烈,还得再让人去细查。
前朝余孽南逃了一部分,远洋船行的人也在其中,不过那些人早就是瓮中之鳖,等到年后就能收网,把那些人抓起来审问清楚,也就能把那孩子的身世查清楚了。
尤其现在自家是皇室,认回一个走失数年的皇长子,兹事大,不拿出确凿证据,血统的问题很可能成为有心人攻讦他的话柄,影响孩子未来一生。
王太后听了这话连连点头道:“好好,都听你的,就等拿出确凿证据,咱们再把阿烈接回来!”
反正她已经是认定那孩子是大孙子——他长得和小时候虽有些不同,但小孩本就是一天一个模样,大体轮廓还是一样的,他让王太后觉得莫名喜爱,境遇和自家大孙子相同,年纪更对的,说都是巧合,谁能相信?
现在大孙子就算不能回宫,她却是可以经常出去他的。
她从前都不抱希望了,以为大孙子早就不在人世了,现在的境况完全是意外之喜,只是晚几个月相认,在不算什么大问题。
“你快去皇后那里,把这好消息告诉她!”王太后催着正元帝离开慈宁宫。
正元帝兴冲冲奔着坤宁宫而去,却没进到殿内,已经让宫女拦着了。
宫女在门口跪成一溜儿,周皇后面带寒霜地出了来,“照儿大病初愈,不方便人,请陛下恕罪。”
回想过去,他们二人是青梅竹马的夫妻,感情一直很好。即便是正元帝在外行军,留她在家奉养公婆,周皇后都没一句怨言。
就是从长子丢了以后,她完全变了一个人。
正元帝对她愧,并不恼怒,只是解释道:“朕不是来看照儿的,而是有和皇后说。”
周皇后依旧不让他进去,让他话直说就好。
正元帝便让宫人先退下,而后才道:“是咱们的烈儿……”
“陛下还要提他?!”周皇后声音尖锐,又满含敌视地看着他。
“你听我说,是有个孩子,很可能就是咱家的烈儿,他没死,还活的好好的。”
周皇后依旧沉着脸道:“这种话陛下不是第一次对我说了,一次两次三次……陛下还要说几次?”
丢孩子的当初许多旧部都知道,后头就也人送孩子到他们面前来,说是找到了,想借此邀功。
一次对方寻来的人真的是和画像上很像很像,一家子都以为是真的找到了。
周皇后满心欢喜地带着孩子同吃同住,两个月后才知道这又是个冒认的。
自那之后,正元帝就不许人再提这件事,周皇后的心也完全冷了下来,努力地怀了第二个孩子,也就是现在的小皇子陆照,全身心地扑到后一个孩子身上。
“这次真不一样。”正元帝心中酸涩,艰难地道:“是娘发现的。”
周皇后冷笑道:“太后不是早就当阿烈死了,日日为他诵经祈福,求他早登极乐么?”
“罢了。”正元帝轻叹一声,“确实还未证,等证了,朕再来同皇后说。”
其实之前他劝王太后先别对外公布消息,考量最多的除了群臣,就是周皇后——若是拿不出证据让她这亲娘相信,其他人又怎么会相信呢?想来也是让人唏嘘。
…………
顾野从吉祥戏园离开后就直奔自家酒楼。
一楼还是坐的满满当当,难得的是二楼雅间也坐了不少人。
顾茵也正等着他,他过来,母子俩碰头说话。
“刚小凤哥还和我说,这方法不一定管用,我心里还没底呢。”
顾茵也笑道:“效果挺好的,没想到戏园子里的富客真不少,二楼的人虽少,但要的东西都贵。”
效果是真的比顾茵预想的好,在她印象中,不少戏班和戏『迷』是不能接受改动戏本子的。
但好在小凤哥年纪虽小,人却很懂变通。他没改传统的戏码,改的是新本子的内容。
那新本子正好刚排完,没对外正式演过,且本来就一个酒楼的场景,食为天广告的植入并不突兀。
顾野就把小手往她面前一摊,顾茵笑着把他的手拍掉,“你急什么?娘还能欠你的帐?月底盘好账,自然少不了你的!”
顾野笑道:“不是现在就让娘给我出月钱啦,是有必须花销的地方,得先从娘这里支出。”
说完他又解释道,这是要去找人写戏本。
戏班子的新本子都是从外头买的,好本子的价格不便宜,像小凤哥他们戏班这样不富裕的,就只能得到那种故老套的本子。
就这种俗套本子,也得好几两银子。
而且因为故不够新颖,这种本子是很快就会让看客觉得乏味,需要更新换代,重排新戏。
顾野就觉得那还不如自家出钱,找人写个围绕食为天酒楼展开的故。
这样宣传的效果当然会更上一层楼。
“娘就把这儿交给我办,我爱听说书,知道怎么分辨好本子!”
他信誓旦旦的,顾茵就从账面上支了二十两银子给他。
转头当天晚,顾茵下工回家。
府里已经用过夕食,王氏正陪着武重说话。
顾茵陪着坐了一会儿,然后去两个孩子。
武安下学功课写得快,一般这个时辰已经要准备休息了。
这日他却还没睡下,正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而顾野也搬了个椅子,坐在他旁边看着。
这小崽子竟是知道用功了?
顾茵放轻了手脚,唇角不由上弯,又想到武安都念书有些时日了,顾野还在堪堪认识几个大字的地步。从前是觉得他在外头吃了苦,不想拘束他的天『性』。
现在既知道孩子向学的心,做家长的确实是该重视这个问题了。
文家的先生自然是首选,就是不知道那位先生愿不愿意给没有半点儿基础的孩子开蒙。
正想到这里,顾茵听到顾野急道:“你不能这么写!”
他肚里没墨水的,还能指点武安了?
武安还听他的话停了笔,把纸上的内容看了一遍,咬着笔杆子道:“我觉得没啥问题呀。”
顾野板着张小脸,无比认真道:“你咋能写这俏寡『妇』活越干越好,不想嫁人呢?她不想嫁人,后面咋写她和皇帝好了,进宫当娘娘呢?”
武安道:“为啥要当娘娘啊?嫂嫂以前不也是寡『妇』?咱家过得很好啊。怎么就非得写寡『妇』和皇怎么了,她自己不能讨生活吗?你她好好做活,把孩子养大,然后孩子像我一样读书,她就能当老封君了!”
顾野蹙眉仔细想了想,还是摇头道:“反正不能这么写!你咋不听我的?你工钱不要了?”
武安笑道:“我不要你的钱!”
从前家里不能和现在比的时候,武安就对银钱没什么执念,帮嫂嫂做他就觉得是应该的。
现在更是吃穿不愁了,他就更不要了。
不过说完武安又把眼前的纸张一『揉』,『毛』笔重新蘸了墨水,“好啦,我重新照着你说的写。”
顾野这才笑起来,亲热地靠在武安身上,“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笑着笑着,顾野听到响动,抬头一,他不敢笑了——他娘黑着脸过来了。
“娘今天回来的好早啊,哈哈!”顾野尬笑着下了椅子,讨好地把椅子往她面前搬,“快过来坐着歇会儿!”
他这个精乖的样儿,顾茵又想笑,但还是忍住了,只问他道:“这就是你说的找人写戏本子?”
六岁多的孩子让七岁多的,写俏寡『妇』和风流皇帝的故,是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这……这个。”顾野挠头解释道,“是我想自己写的,但是我自己不会嘛。而且也不都让武安写,只是写个大概故,唱段什么的还得让专人写呢!”
这小子难不成还个作家梦?
顾茵也没再黑脸,问他想写个什么故。
顾野这就更来劲儿了,当即道:“那肯定不能写那种俗套的!但是到底是第一次,也不好太过标新立异,所以其实好像和书生小姐的内容没什么区别。”
然后他就仔细说来。
俏寡『妇』还是个姑娘的时候,偶然遇到了落难的皇帝。两人成就了一段『露』水姻缘。
后头俏寡『妇』怀了身孕,家人为了顾全名声,『逼』着她嫁给了一个将死之人。
后头她守了寡,又带着孩子,被婆家赶出家门本就艰苦。后头家乡遭灾之后,她背井离乡到了京城讨生活,正好就在食为天做工。
食为天的东家怜她不容易,优待于她,还教她手艺。
少东家也和那小皇子也是异常投缘,成了异『性』兄弟。
后头便是皇帝微服出宫,在食为天遇到了这俏寡『妇』。
他是『妇』人发髻,还个孩子,皇帝以为她再嫁,爱着她的同时又恨上了她。
可怜那俏寡『妇』苦难言,没被皇帝接回宫,反而成了皇帝养在宫外私宅的外室。而她那个本该是皇子的儿子,也没得到皇帝认可,还差点被皇帝送走。
“后面还没想好呢。”顾野红着脸,眼睛亮晶晶地问顾茵,“娘觉得咋样?”
顾茵好一阵无言。
这不就是网络经久不衰的古早带球跑,追妻火葬场的小说吗?
要不是小崽子已经在身边朝夕相对了好几年,顾茵都要觉得他也是穿越过来的了!
顾茵并不怎么网文的,震惊过后就问道:“这不对吧,皇帝误会她再嫁,两人聊聊不就真相大白了,为啥还要折磨她?”
就像当初武青意也以为顾野是她和别人生的,但也只是误会了那么一下,没多大工夫把情一说开,不就都清楚明白了吗?
顾野跺跺脚,“这没误会怎么好看呢?就是要一直误会着,这戏文才的唱嘛!”说着他又数着手指道:“这第一场,差不多唱到他俩在酒楼相遇。第二场,就可以唱到俏寡『妇』当了外室,苦难言,互相折磨。第三场嘛,自然是真相大白,他俩和和美美,俏寡『妇』当了皇后,她生的儿子顺利登基,顺带提拔一下他昔日旧友……”
说着他又自顾自笑起来,“娘说我当个什么官好?”
顾茵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你咋还带夹带私货的?”
顾野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又眼神些失落。
王氏和武重是长辈,先不提。武安过目不忘,天生会读书的好料子,武青意天生神力,一力降十会,学武的进度非常人可比。他们俩一个能文,一个能武。他娘就更别说了,厨艺天赋是难得地好,头脑也灵活,什么宣传的法子都能想到。
反观他,自诩聪明的,好像也没什么擅长的。时候觉得自己是家里最普通,也最格格不入的那个。
顾野虽比武安小,整日都瞧着乐呵呵的,但或许是从前那么一段经历,其实他心思比武安细,也比武安敏感。
顾茵见了,就把他拉到自己怀里,『摸』着他的后背道:“你比我点子还多呢!反正想写就写吧。”
她并不是一味溺爱孩子的人,但是看到他那小眼神儿,心里就软的一塌糊涂。
“当个户部的官怎么样?”她又试探着问,“我听老太爷说,你文二叔公年后就要入职户部了。”
“这个好,我喜欢!”顾野立刻高兴起来。
还什么比搞钱更快乐的吗?
…………
第二天一大早,委托武安代笔写好戏文大纲的顾野就出门了。
别看他昨儿个和她娘信誓旦旦地打了包票,其实还不知道去哪里找专人写唱段。
他先去吉祥戏园找小凤哥。
小凤哥虽然是自小在戏班长大的,但过去他也不是长在京城的,是津沽那边过来的。
才来几个月,他也是日常只待在戏园里,现在唱的新戏的戏本子是从戏园园主那里得来的。
他带着顾野去找戏园园主。
那园主三十来岁,鼠头鼠脑一副精明样儿。
刚开始他对小凤哥还挺客气,后头听说他想找会写戏本唱段的人,他立马变了脸,要笑不笑道:“小凤哥是嫌我给你的戏本不好?”
他把好戏留给自家戏班唱,俗套的就分给小凤哥这样的外来戏班,自然是为了捧自家的角儿,而不让小凤哥和那个俏花旦『露』头『露』的太快。
小凤哥虽心中对他颇微词,但人在屋檐下,他也不能表现出来,只得陪笑道:“园主这是哪里话,是我这朋友,他自己写了个戏文故,想找人润『色』润『色』。”
那园主再把顾野从头打量到脚,嗤笑道:“小凤哥莫说惹人发笑的话,这戏文又不是小孩子玩闹的玩意儿,岂是人人都可以写的?”
顾野也些不耐烦,但也没因为他的轻慢而甩脸子,依旧客客气气问道:“我只是想找人润『色』,不论最后能不能写好,都由我自己承担。还请园主引荐一番。”
那园主端着茶盏悠悠然抿一口,一口茶在嘴里过了三遍,才道:“这样啊,那我回头替你们寻『摸』寻『摸』。”
这样怠慢的态度,想也知道是说的托词,并不用指望他了。
小凤哥拉着顾野离开,出了屋子后他自责道:“是我没帮你的忙。”
顾野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一点不顺罢了,并不用放在心。”
小凤哥真些不自在,顾野又笑道:“横竖不过是多费些工夫,反正你现在这戏也是新排的,怎么也能唱到年前,那会儿我的戏本子肯定写成了。句话咋说的,‘离了他张屠户,就得吃带『毛』猪吗’?”
小凤哥这才笑起来,左右环顾确定无人,又压低声音笑道:“我们园主还姓张!”
两人笑闹一阵,小凤哥接着去练戏,顾野则背着双手出了吉祥戏园。
他边走边想,戏文里好像经常写,穷书生缺银钱的时候,些会去给书局抄书,些就是去写戏本。那如果直接去书局,是不是也能找到这样的人呢?
正想到这里,他差点就撞一个人!
顾野到底是练过武的,察觉到有人便立刻站住了脚。
只见眼前站着的是一个穿一身普通棉袍子的中年人,他约莫三十五六岁,生的浓眉大眼,十分英气。
今日正是上朝的日子,完朝正元帝陆守义就更衣出宫。
擅长隐匿身形的侍卫提前被他派了出去,都跟在他娘说肯定就是陆烈的那个孩子后头。
他急匆匆赶来,总算是见到了顾野。
到了,他才知道自家老娘为何那般肯定,说这孩子就是陆家孩子。
他和大儿子素未谋面,只仔细过他的小像。
眼前的孩子和小像上并不是一模一样,已然长开了许多,和他或者周皇后都不算特别相似。
可他就是觉得,是他,就是他!
这种天然的可亲感,血亲之前血脉的呼应,是骗不了人的。
这孩子也在看着他,一定也是这般想法!
正元帝激动得红了眼,怕吓到孩子,他努力平复了情绪才准备开口。
然而不等他张嘴,顾野歉然地对他笑了笑,又说了声“对不住”,接着背着双手,从他身边走过,一个眼神都没再多给,一步都没带停顿。
正元帝:……
情况好像和他想的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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