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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他的被褥是温软的新棉,垫得高高的软枕也塞满了棉花。

  ——张氏却连一件棉衣都没有。

  他的桌上乱七八糟摆着没喝完的酒壶,红烧肉剩下两块,凉透了冻着白花花的油脂。

  若说子媳供养父亲是孝道,住在正屋却烧着呛了水的烟炭、吃着gān巴巴的鱼汤米糊的老祖,也不见这个死老头儿花上几个银钱、多几分心思去孝顺供养啊?

  谢青鹤轻手轻脚地爬上椅子,把微微开了一道缝透气的窗户,轻轻拉了回来。

  炭气能杀人。

  不过。

  谢青鹤仍旧担心,李晟泽还没死,张氏就被李雄拉去卖了。

  所以,他出门,拉着张氏的手:“娘,走。”

  张氏还看着火,锅里还炖着菜,只怕把这金贵的肉菜烧糊了,哪里敢走?何况,她是个老实人。公爹说了要卖她,丈夫已经去找人牙子了,她怎么能走呢?

  谢青鹤不管那么多,不大好意思撒赖,万一张氏是个严母,惹急了揍他一顿呢?他这个三岁的小身板可扛不住。便睁大眼睛只管卖萌讨好:“走,外边。”

  往日这个时辰门外都有货郎经过,卖些小梳子之类的玩意儿,还有孩子爱吃的冬瓜糖、薄荷糖。

  张氏也曾攒钱给儿子买过桂花糖甜嘴,这会儿以为儿子想吃糖了,她想起自己即将离家,日后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心肝宝贝儿子,心里一酸,不过是一块糖,怎么也要给儿买。她将灶膛里的大柴捡出来,风门调小,又给炖菜加了一瓢水,这才回屋里从衣柜里拿出珍藏的几个钱,牵着儿子出门。

  出门东张西望一番,货郎不在。

  谢青鹤又可怜巴巴地看着她,想要拉她往外走。

  张氏想着那走街串巷的货郎总也走不远,便拉着谢青鹤往外边找。她有一个心愿,被卖出李家之前,一定要给自己的狗宝买上糖吃。

  谢青鹤压根儿就不知道张氏脑补了什么,他就是想把张氏忽悠走远而已。

  也许张氏潜意识里也想逃脱被卖的命运,紧紧拽住了给儿子买糖的这根稻草,带着谢青鹤在街巷里转了许久。谢青鹤累得跟狗一样噗噗喘气,张氏才如梦初醒,将他抱在怀里:“冷不冷啊宝儿?”

  谢青鹤的小身板冻得直抽抽,还是摇头。

  张氏眼泪倏地流下来:“宝你知道了?你懂得事理了?娘的宝!”

  张氏抱着谢青鹤蹲在路边大哭了一场,哭完擦gān了眼泪,还是带着谢青鹤找到了货郎,花了三文钱买了一块很小的粗糖,放在谢青鹤嘴里:“甜不甜啊宝?”

  谢青鹤不大爱吃糖。然而,这块糖粗劣无味,并不怎么甜。他吃着还觉不错:“甜。”

  “甜就好。”张氏抱着儿子往回走。她是个妇人,夫家要卖她,她能如何呢?只能认命。

  母子俩还没走进家门,就听见李雄震天响的哭声:“爹啊,爹啊!爹你醒一醒啊!”

  死了。谢青鹤松了口气。

  这年月的人睡觉讲究聚气,卧室通常比较小。死老头儿年轻时是个阔少,老了也是个讲究人,所以他的卧房是隔过的,睡觉的小房间只得七尺见方,冬天摆了炭盆也方便保暖。

  这也导致一旦炭气聚集,他睡觉的地方很快就会出事。

  西厢赁了李家屋子暂住的是长治县衙的差役,散了差正回家煮面吃,听见哭声赶去看热闹,先叫李雄把门窗都打开,发现老头儿死透了之后,摇头说:“哎呀,世伯醉酒高卧,过了炭气,怎么就忘了开窗呢?”

  正在痛哭的李雄一愣:“不可能!我亲自服侍阿爹上chuáng休息,亲自替父亲烧了炭盆,也是我亲自替父亲推开了那扇窗!必然是开了窗的!”

  “这倒是稀奇了。莫非是风把窗户chuī掩上了?”姓杨的衙差上前察看窗户。

  他将窗户打开,看见狭窄的窗台上摆着一个冰花瓷碟,碟子里放着水米,问道:“敢问世兄,世伯平日是否有为鸟雀施食的习惯?”

  李雄点点头。

  “这就是了。”杨差故作高深地捋了捋胡子,“想来是鸟雀争食,扑翅间掩上了窗扇。哎,世伯一世慈悲,为鸟雀施食,却死于鸟雀之手,何其可叹呐!”

  谢青鹤忍不住心中冷笑。终日劳作的亲儿子和儿媳妇,每日尽用地蛋、野菜、糙米充饥,这老头儿倒有闲钱在窗台上喂食鸟雀,且喂的都是颗粒饱满的粳米,果然慈悲。

  李雄也是个没经事的老实人,杨差说亲爹是被鸟儿关了窗户过了炭气闷死了,他也就接受了这个说法,杨差又指点他给老头儿置办后事。置办后事,一来要人,二来花钱,李雄在外当伙计,赚的钱全都jiāo给了亲爹,一点私房钱都没有,杨差又暗搓搓地指点他去翻亲爹的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