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

  高天原。

  “说起来,惠比寿大人。”

  邦弥跪在地上反复修补被鬼灯破坏得砸出一个坑的青石板:“刚刚鬼灯阁下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如此粗暴地对待那位筒弥小姐……惠比寿大人您有没有被刺伤啊?”

  “对啊对啊,这样一通暴打不可能不产生心理阴影的吧!”

  有人登即反应过来,忧心忡忡地看着年幼的惠比寿:“惠比寿大人您才刚刚换代,可不能就这么染上‘恙’啊!”

  这句话迅速就遭到旁人反驳:“你这家伙会不会说话!惠比寿大人可是福神,你怎么能诅咒大人染上恙!倒是那个筒弥,如果大人您实在是不想解放这个神器的话,要不要把她召唤过来举行袚契仪式?”

  “喂喂,你才是,都已经提到袚契仪式了,如果是需要袚契的程度的话,惠比寿大人他肯定会觉得身体很不舒服的吧!”

  之前被反驳的那个人当即就呛声回来。

  “噤声,你们几个!猜忌主上成何体统!”

  严弥厉声道,于是惠比寿庭院里的众人登即又噤若寒蝉起来。

  随后,他又将声音放得稍微柔和了一些,低头问向惠比寿:“少主大人,大家的担心也都是有道理的,您有没有因为筒弥而感到被刺伤?”

  “……没有。”

  惠比寿愣愣地回答道:“完全……没有。”

  “我身上,一点也不痛啊。”

  严弥一愣,那个女孩儿心理承受能力这么强?他眼珠一转,又斟酌而谨慎地问道:“那,你能感觉到她传来的情绪波动吗?无论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还有如果觉得不舒服的话,一定要说不来不能自己受着,明白了吗?”

  “嗯,我知道的。”

  惠比寿像是小大人一般点点头,认真说道:“神明能够一定程度上感知到神器的情绪,真的是非常荣幸的事……我能够感觉到,严弥你在担心我。”

  年长的道司神色微微舒缓,伸手摸了摸惠比寿的头发。

  虽是无碍……严弥目光投向庭院之外的注连绳,那小姑娘看上去并不是什么心如止水的修者,更不像是巫女出身,但……为什么呢?

  而同一时间里,被严弥所惦记着的少女,正乖巧地正坐在一个男人的身边,他的手头放着一支看上去平淡无奇的毛笔,明明没有沾染墨汁,毛笔的笔尖仍旧展现出仿佛刚刚吸足了墨水一般的饱满感。

  “前代的惠比寿那家伙,往黄泉之语里灌注了不少的力量呢。”

  男人一边看向皎洁的月色,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身边的阿绯闲聊:“你说对吧?阿绯。”

  “是,父亲大人。”

  少女仍旧态度乖顺,不曾反驳:“都正如父亲大人您的预料。”

  “根据现在的情报,可以总结出的内容都在父亲大人您的掌控之下……黄泉之语的冥界力量会侵蚀神明,但是只要诱导的内容顺应神明的神性的话,他就会一代又一代,哪怕不断更替,都循环往复地与黄泉之语接触下去。”

  “妖怪可以听从黄泉之语的号令,哪怕是能够摧毁整个平安京的怨灵聚合物也一样。”

  “神明依靠神器而撬动力量,神器的恶念会反过来伤害到神明。究其本源,是因为纯粹的灵魂和意志原本就可以迸发出巨大的力量……四魂之玉,就是这一推论的具体体现。被肉体拘束的灵魂一代又一代地投向比良坂轮回往生,但是已经化作四魂之玉一部分的翠子,和分割魂魄封印在妖怪庵中的安倍晴明,他们的这一部分灵魂永远都不会被轻易消写。”

  男人满意地点点头:“没错,迄今为止的所有尝试,一样一样,一点一点地证明了一些我的猜测……那么,下一个需要验证的东西就很有趣了。”

  “——阿绯你猜,神明能不能被彻底杀死?”

  “谁知道呢。”

  少女晃荡着已经恢复如初的双脚:“一切都在父亲大人的计划当中就是了。”

  她是不会反抗的,也是不会忤逆的。

  倒不如说,像是夜斗这样总想着逃离父亲大人的掌控,才是一件令她觉得匪夷所思,不可思议的事情。

  她在最初就见识到了这个男人的执念有多深,而这种悲愿所迸发出来的力量,又有多么强烈。

  地狱之中,奈落之底,以人类之身躯踏入亡者领地的男人对自己伸出了手——

  “是想要就这样被困锁在地狱当中,还是想重新在丰苇原中国活下去?”

  “生死不过是抉择罢了——那么,选择吧。”

  给予少女选择的时间并不多,偌大的比良坂之中,多得是像她这样横死的亡魂,男人不慌不忙地弯起嘴角,作势要收回自己的手,那只手就猛然被少女死死拽住。

  “我跟你走。”

  她说道。

  从此,前尘往事洗涤殆尽,剩下的只有重新冠以的作为神器的名讳。因为原本就知道自己是死者,因此就再也不会因为生者的繁琐小事而产生情绪波动;因为已经是踏进彼岸的存在,此岸种种,就永远都隔着一层不透风的无形屏障。

  而在妖怪们生活着的都城,蛰居隐世的西犬之国,静江仍旧坐在刀刀斋提供的方木板凳上,看着他伸出细瘦的手臂拿着小锤,一下一下地敲打着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材料来。

  “接下来,就是决胜负的关键了!”

  刀刀斋头也不抬,看在八岐大蛇鳞片的面子上对着静江唠唠叨叨。灰刃坊难得听到自家师匠不藏私地介绍技艺竟然是沾了人类的光,一时之间心里有写不是滋味儿,但仍旧是将锻刀的技巧一字不落地记住。

  刀刀斋打开炉门,拆出烧得通红的妖刀,刀身上裹挟着特制的泥层:“灰刃坊,拿后院里的水缸来!”

  灰刃坊应声:“用几号?”

  “三号,快快快!”

  刀刀斋回答道。

  妖怪的力气大得惊人,灰刃坊跑回后堂,顷刻之间就端着一缸不知名的液体回来。刀刀斋用长柄铁钳夹住通红的刀身,轻轻放进那绛色的液体当中,刺啦一声,液体表面登即就因为猛然受热而渗出大量的气泡,随即液面燃烧起一层诡异的蓝紫色火焰,数秒钟之后又迅速熄灭。

  “这是……?”

  静江好奇道。她知道凡间的刀剑最为重要的,也是最为不好把控的一道工序就叫做“淬火”,根据方言不同也称之为是“蘸火”,这是铁、水和火焰三者交织糅合的关键,也是一把刀最终坚韧与否的决胜步骤,如果淬火过程顺利的话,刀剑的硬度和韧性将保持完美的平衡,既不至于开裂,也不会因为硬度不足而缺乏攻击性。

  但,刀刀斋所使用的,却并非是凡间常见的井水或者是溪水。

  “这是糅合了不少药剂和隐世材料的特制浸出液。具体来说的话,可以理解为是一种油。”

  刀刀斋注视着水缸之中细细密密的泡沫,一边专注地盯着水缸里的响动,一边分出神来给静江解释道:“这是一种南边的蛤蟆妖怪提供的蛤蟆油,这种油里加入了不少研磨碎的隐世材料,其中包括了一些大妖怪的尸骸研磨成的粉末,拔草苦的树汁,巨型毒蜘蛛的毒液腺……比起水,这样的混合液体更适合制作薄而锋利的刀剑,这样淬火而成的妖刀不容易产生裂痕。”

  “而且。”

  灰刃坊和开口给静江解释道:“三号油液是专门为需要淬毒武器的顾客准备的,这样的妖刀砍向敌人的话,会留下很难愈合的伤痕。”

  “嘛,所以说,这种生意……”

  刀刀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颇为嫌弃:“老夫已经打算再锻完这一炉就换配方了,毒液什么的,果然还是和老夫的理念不是很契合。”

  “但是这样的妖刀明明会很强……”

  灰刃坊小声反驳,被刀刀斋瞪了一眼之后不敢再说话。

  静江对于淬毒的道具兴趣不大,当年唐家堡擅长暗器一脉,五仙教也在蛊毒领域涉猎颇深,在游历江湖的路途当中,她不止一次地见识过这种自成一派的精湛技术,但最终还是没能做太多了解。

  就算活了四百多年,需要学习的东西还是永无止境啊……

  静江正打算道谢辞别,只见刀刀斋眼神猛地瑟缩了一下,原本探出的脑袋登即缩回了巨大的淬火缸之后。

  静江:“……”

  她的身后,鞭子破风的声音转瞬之间由远及近。

  说时迟那时快,静江反手抄起一根还未经锻打的铁棍直插在地上,以铁棍为中心,凌厉的剑光冲天而起,将泛着莹绿色光芒的毒华爪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剑镇山河,道法护体。偌大的镇山河范围不仅仅保护住了静江自己,还顺便将锻刀的炉子以及束手无措不知道该躲在哪儿的灰刃坊一并笼罩在了保护范围之内,因此在杀生丸全力全开的几鞭子之后,这方不大的刀剑铺子当中,竟是连一个轻伤的人都没有。

  “啧。”

  少年妖怪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来。

  这人类,原本以为上次和自己对战的时候所用的奇淫技巧就已经足够花里胡哨,如今看来,这家伙果然还是没能把自己当做是堂堂正正的对手,还藏着不少的招式!

  “杀,杀生丸少爷。”

  刀刀斋整个人瑟缩在淬火油缸的后面,探出半张脸来:“您突然到访我这里到底是为何……还有如果您想要打架的话能不能劳烦您出去外边儿打……”

  “人类的阴阳师。”

  杀生丸直接忽略掉了刀刀斋的话,转脸对着静江说道:“看来上次你并没有拿出自己的实力来,还请再来打过。”

  言语上全是敬语,但行动上完全不是尊敬长辈的那么回事儿。

  静江觉得这一定是自己身高的原因。

  少女叹了口气,说道:“……嘛,首先,我不是个阴阳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