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病

  “真好啊。”

  云麻憧憬道:“静江小姐看上去,也像是女武神一样的存在呢。”

  “怎么会。”

  饶是静江被这么夸奖也觉得有些脸红,和云麻一起两人并排,在偌大的府邸当中像是散步一般缓缓前行。

  “静江小姐您的剑是叫做,天道?”

  云麻状若无意地问道。

  “嗯,你也知道这事儿了?”

  静江苦笑:“看来天神大人闹得人尽皆知啊。”

  “噗嗤……”

  云麻掩嘴笑:“我刚来这里就听询麻讲过了,说是天神大人提着烟杆神色颓唐,先后找了建御雷神和吡沙门天大人,说是要花重金求购现世的人类也能够使用的神兵利器,就是为了换静江小姐您那柄天道呢。”

  静江:“……”

  她顿时觉得有点儿尴尬。

  “天神阁下他有没有和吡沙门天大人说些什么别的,不太合适的内容……”

  “唔?没有呀。”

  云麻不疑有他:“就是他那天腰弯得格外厉害,看来保持着生时的年龄成为神明果然还是很不容易呢。”

  静江:“……”

  果然,这家伙,挨了一顿打之后,还是没彻底死心。

  等了半天,这座诺达的宅邸当中都没什么别的神器出来,云麻跟在静江的身后,疑惑不解地歪了歪头:“静江小姐,您是在找些什么……?”

  “我毕竟是来给吡沙门天大人送凤凰羽的。”

  静江说道:“既见不到吡沙门天大人本人,又见不到道司阁下,兆麻拿着凤凰羽一去不复返,实在是让人放不下心。”

  “我会帮您留意的。”

  云麻微笑起来,正当年纪的少女脸颊上泛起羞怯的红色:“静江阁下您别担心。”

  这话在静江听来算是半截逐客令——虽说云麻小姑娘应该是没有这个意思的,但是自己折了人家的竹枝还要强留在这里四下晃悠,说不定还很耽搁道司的大事儿,也不知道吡沙门天到底怎么样了……静江想了想,冲着云麻点点头:“那我就先行离开了,胧车还结界外边儿等我。”

  “嗯,那静江阁下您稍等一下,难得来一趟高天原,又送了珍贵的凤凰羽过来,兆麻之前就和我说过,如果他腾不出手的话,就让我帮您带一份儿伴手礼。”

  云麻冲着静江鞠了个躬,转过身去:“还请静江阁下在前庭稍等片刻。”

  静江点点头,目光停留在云麻发绳上的绯红色装饰物上:“这个,南红珠?真怀念啊,我当年在江湖上闯荡的时候也收集了一小袋子这东西……如今看来,还真适合小姑娘啊。”

  “看您说的。”

  云麻掩嘴笑:“静江阁下明明也是小姑娘的面貌,却已经开始用鬼卒和妖怪的视角来说话了呢。”

  “很好看,这个颜色很适合你。”

  静江夸赞道。

  “诶嘿嘿……我去取伴手礼,静江大人您稍等一下。”

  云麻的服装有些繁复,迈不开大步子,挪着碎步一溜烟跑开。静江看向少女的背影,在确保跑出了自己的视线之后,几步蹬踏蹿上房檐,警惕地看向这座面积足够辽阔的宅邸。

  不对劲。

  从兆麻离开的那一刻开始,她就觉得有些变故在渐渐滋生。吡沙门天的神器多归多,但是能够产生足矣撼动女武神吡沙门天那种程度的恙,应该不是吵架或者是有人心生嫌隙就能够滋生的。

  静江站在房梁之上,手持竹枝,以自己为圆心下了一个生太极。剑气以自己为中心扩散到四面八方,形成偌大的感知范围圈,如同结界一样将周遭的环境纳入自己的认知当中。

  高天原原本就是足够清寂的场所,妖邪难侵,连胧车都不能贸然入内,哪怕是一年一度神议会议结界削减诸神汇聚的时刻,这样的场所都会对鬼灯之类的鬼卒产生一定量的负荷,用生太极检查的结果也和静江预料到的如出一辙,这里的气息非常干净,根本不存在任何符合妖鬼一贯风格的气息。

  “果然,是我想多了吗……”

  静江原地溜了回去,竹枝无法承受太过磅礴的剑气,已经碎成了一堆竹片。

  她顺手就将碎竹片揣进了兜里,打算离开高天原之后就“毁尸灭迹”不留一丝痕迹。

  同一时间里,云麻从柜子里取出一盒用于赠送客人的点心盒,熟练地解除了盒子之上的火封封印——吡沙门天的府邸常有来客,因此大家准备了很多这种属于高天原的点心盒,道司阁下用神器的技法将盒子内的时间封印停滞,让每个客人都能够拿到最新鲜的食物。

  “真好啊,天道。”

  少女的眼睫毛微微下垂,窗框投射的光芒照进屋子,将整个房间划分出一半明一半暗的阴影来。红色的珠串发饰将头发束在脑后,伴随着少女的一举一动,珠串磕碰发出清脆的响动声。

  “明明只不过是凡间的武器,却让天神阁下都趋之若鹜,而静江阁下更是持续使用了超过两百年之久,从现世一直到比良坂,凡间的三尺青锋都能够这样得到重用……真好啊。”

  云麻闭上眼睛,一只手抚摸上右眼的眼罩。鹅黄绢布上一层一层绣着精巧的云纹,正是映衬着她名字的“云”字。

  那下面空空如也。从作为神器诞生之初就空空如也,今后的三五年,数十年,百余年,乃至上千年,也将一样带着常人不可理解的空旷陪伴自己度过永无止境的岁月。

  那是发簪的裂痕,是不完整的象征,是自己作为神器永远无法弥补的,天生的缺憾。

  ……

  “那么,静江阁下,路上小心。”

  云麻将锦盒交到静江的手上,深深鞠了一躬:“能够在这样的时期为吡沙门天大人带来有效力的凤凰羽,虽,虽然我是个新来的神器……但是请允许我谨代表吡沙门天大人、道司阁下和兆麻表达对静江阁下的谢意。”

  “哎呀,不用这么郑重。”

  静江微笑:“之前还是承蒙吡沙门天大人引荐,我和鬼灯才能够及时返回比良坂。”

  “——说起来,你知不知道那位夜斗神现在去了哪里?”

  “诶?我当时没有跟着吡沙门天大人去现界,情况并不是很清楚……”

  云麻惊讶道:“不过既然不是被高天原所承认的正统神明,那么大概还在苇原中国的某处云游吧。”

  “原来如此,那看来还真是挺辛苦呢。”

  静江认真地点点头。说得好听点儿是云游,实则这些没有神社不被认可的神明也无法在高天原里留下一席之地,只不过是读作云游写作流浪地在苇原中国争取存在下去而已。

  静江转身离开吡沙门天的宅邸,原地凌空朝着结界的上方飞驰而去。胧车仍旧等在路口处,看到静江的身影出现在结界的远端,就原地转了个弯,摇响了自己身上的铃铛。

  “静江阁下,静江阁下,这边。”

  静江熟门熟路地登上了胧车,这一次就不再抗拒车内的吃食,行云流水地给自己倒上了茶。

  “怎样?”

  胧车仍旧话唠,一发车就忍不住问道:“吡沙门天大人状况如何?”

  “你一个妖怪,怎么这么关注神明的动向?”

  静江不禁莞尔:“明明神明都是只注视着人类的存在。”

  “说是这么说,但是名声响彻天地的女武神,无论如何都让人很好奇嘛。”

  胧车一边朝着比良坂行驶一边搭话:“我们这种妖怪又没办法正式踏入高天原,只能够听别人口中的描述来猜测一下神明到底都是些什么样子……不过不见也好,别说吡沙门天大人,建御雷神大人也是除妖好手呢,好奇心最好还是放在车毁人亡的危险后面比较好。”

  “吡沙门天一直都没出现,据说在神泉里疗伤。”

  静江回答道:“不过毕竟是成名的女武神,一定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

  苇原中国。

  年轻的夜斗神行走在人迹罕至的小路上,这周围死气弥漫,已经算得上是人类的领域和妖怪的领域交杂不明的夹缝。绯器一言不发跟在少年的身后,对于周围的恶劣环境置若罔闻。

  人类是最为坚韧的生物,哪怕是这样周围威胁环伺的环境里,也能够像是烧不尽的野草一般靠着执念和毅力生存下去——同样地,也是这样危险的环境,作为神明的夜斗才更方便建立信仰。

  毕竟他也算得上是一介武神,斩杀对于他而言,算得上是一种可以称作为本能的行为。

  “夜斗,你还要往前走吗?”

  绯器在身后提醒道:“再往前走就会是妖怪的领域了。”

  “啊,如果能够斩杀这里的妖怪的话,说不定我就会成为受这里的居民们欢迎的神明了喔?”

  少年露出有些期待的神情:“这样的话,这样的话,就连神社也……”

  阿绯的声音毫无波动,说出劝阻的话语:“还是回到父亲大人身边比较好喔?毕竟夜斗是神明,需要人类信仰的支持才能够存蓄下去。”

  “所以说!”

  夜斗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几度,有点不耐烦:“那个安倍晴明已经答应会记下我的!我仔细观察过这个人类,他在阴阳术法之上的天赋很高,和隐世的关系也非常深厚,实力够强肯定活得也久,他……他的话,一定会记住我很多年!所以……”

  夜斗说得有些急,乃至于语气到最后都有些语无伦次。他脸颊微微涨红,看向自己身后的神器,急于证明自己不依靠自己的父亲大人也能够作为神明稳定地存在下去。

  “夜斗……”

  阿绯低下头,没再继续说话。

  随后,一只手按在了夜斗的肩膀上。

  “夜斗。”

  少年猛地打了个激灵,用力转过身去想要挣脱那手,转身看到戴着乌帽子身着狩衣的青年正俯视着自己,正是从妖怪环伺的那个方向走来。

  明明是如此危险,连神明都要警惕三分的场所,这个人类却丝毫没有受伤的痕迹。

  “离家出走这么远,又不通知我一声,作为父亲,可真是太让人担心了。”

  那人说道。

  “父,父亲大人……”

  夜斗僵硬着身子倒退两步,实在是想不到,为什么父亲大人会直截了当地堵在这里。

  “阿绯,阿绯……一定是你!”

  他扭过头,看向身后面色漆黑没有一丝光彩的神器,愤怒道:“一定是阿绯你告密了对不对!”

  “夜斗。”

  瓷娃娃一般的绯器终于露出了怜悯的神色来,半是怜爱半是一副长辈的神色看向“少不更事”的自家神明大人:“我和父亲大人一样,都很希望夜斗你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所以说,不用你操心!”

  夜斗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样发出尖利的声音来:“现在安倍晴明那家伙和我签订过契约的,他肯定会成为一个合格的信徒,接下来……”

  “夜斗。”

  父亲的声音响彻在耳畔,明明是轻声说话的语气,却让夜斗觉得冷入骨髓:“安倍晴明,是吧?你想让那家伙成为你的信徒,没错吧?”

  “那又怎么了!”

  面对父亲,夜斗显然不能像是面对绯器一样理直气壮。他有些心虚地给自己壮胆:“我挑选信徒也是很靠谱的啊!安倍晴明那家伙灵力又强,说不定还会帮忙发展别的信徒呢。”

  “你说得不错。”

  同样是阴阳师打扮的男人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地说道:“安倍晴明确实是当下平安京里最出色的阴阳师,没有之一。但是……谁说,他就一定是人类了?”

  夜斗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男人仍旧带着了然的笑容,低头俯视着这尊由自己的野望而诞生出的神明:“根据可靠消息,安倍晴明的母亲妖狐葛叶是一只狐妖,而他的父亲是人类。虽说不知道他到底用了什么手段保持了人类的形态,但……毫无疑问,这样的出身导致,他一定是一只半妖。”

  夜斗的瞳孔倏地缩小。

  “作为半妖的安倍晴明并没有办法为神明提供信仰,哪怕他是再为出色的阴阳师,哪怕他再融入人类的社会也一样。”

  男人笑得云淡风轻,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一般,砸在夜斗的耳畔。

  “剩下的那男人或许几千年前是人类没错,但是如今已经是鬼卒。另一个从概念上来讲的确还是个活人,但是她已经是阎魔大王的眷属,比良坂的居民了,同样没有办法为苇原中国和高天原的神明提供信仰的力量。”

  嘴唇一张一翕,夜斗站在原地,突然有些听不明白自己的父亲到底在说些什么。

  “来吧,夜斗,回到我身边来。”

  “——然后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