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闻讯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大人小孩都有,你一个、我一个地把他们分走了。小孩子最受欢迎,有乌头村人在那里笑道,“嘿,到我屋里去,和我家老幺一起困觉。。。。。。”
王芳晕乎乎地被那个大娘截走,大娘居然也姓王,用胳膊把她搂得紧紧的,真好像自己的亲闺女一样。
实际上,王大娘家未必有小王芳家中富裕。要知道,王芳兄妹都是自幼读书的,而这个年代,偏远小镇里能供得起小孩读书的肯定不多。
简陋而低矮的茅屋,家里除了老伴张大牛,还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晚饭的伙食只是比悲田坊好一点点。不过,王芳的心里热乎乎的。
这样过了几天,王芳对当地的情况慢慢清晰起来。这个乌头村是唐朝天宝年间起,就被免了赋税,它唯一的职责就是为桃源观洒扫。而像乌头村这样的小村,桃源山下还有好几个。按照诏令,整座山以及方圆七十里的一切,都归桃源观所有。
洒扫,字面意思是搞卫生,实际上就是道观的村级企事业单位,就是桃源观的附庸或者外围势力,杨胡子就是庄头,难怪他们对道士那么热情恭敬了。
王芳和那些小孩子们四处转悠,还看到一些稀奇事。比如村里有租赁用的牛车、驴车,甚至山腰上还有一处隐秘的马场。
又比如村子附近还有两个小庙,一个是男道士住,一个是女道士住。里面都有人,只是那些道士年纪偏大,脸色也不大好。
一转眼就过去十多天,时间到了农历九月。就在王芳每天一筹莫展时,这天一大早,郑细妹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找她:“芳姐,芳姐,好消息啊!”
王芳不信这小屁孩,懒洋洋道:“怎么了?”
郑细妹抹了一把亮晶晶的汗珠子,笑道:“这回你能当道士了,还不是好事?”
王芳根本不信,挥挥手道:“又来戏弄你姐呢。”
郑细妹居然急了,大声道:“这回绝对是真的,我亲耳听杨胡子说的。”
王芳一愣,似乎有点靠谱:“杨胡子怎么说?”
郑细妹学着杨胡子的样子,拍拍胸脯,吼道:“道长慈悲啊,为了不耽误了娃儿们的前程,决定明天来咱们村收人。凡是读书识字,或者愿意出家的,都可以上山,让娃儿们别跑远咯。”
王芳乍闻此事,内心也跟着激动起来。不过,她想了想,又问道:“杨胡子家也有几个小孩,他们上不上山?”
郑细妹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这才回道:“好像,好像没听说。”
王芳嘁了一声,挥了挥手:“这不得了,你回去吧。”
郑细妹垂头丧气地走了。不过,王芳却蹲在门槛上,细细琢磨起来。
说起来,这些天她缠着大娘一家人,早把各种情况都问清楚了。这桃源观多年来确实是不定时地带回一些小孩上山。不过,更多的还是和悲田坊一样,带来的多是成年人,不是孤寡就是病残,一般也就安排在村落里,不带上山。
这里面到底有什么隐情,王芳真是怎么也想不清。说起来,要想出家,不管是当道士还是和尚,即便是古代,也不难。毕竟无论哪个时代精英永远是少数,古代很多出家人,也和后世一样,要么是家庭困难,要么是走投无路,这个情况从来没变过。
难的是什么?难的是成为那种能够拿到度牒的正名道士。与之相反的,就是野道士。自大唐以来,出家人起码几十万以上,可是拿到朝廷度牒的又有多少?莫说个人,就是寺院和道观,又有多少是合法的?大部分都是自建的,像龙兴讲寺那样财政拨款、所谓敕额的简直凤毛麟角。
龙兴寺在全国可不是仅此一家,还有不少,具体多少也不难统计,因为当年的诏令很清楚,一州一个。然后道观也是如此,比如开元观,也是一州一个。可是一个州,怎么说也有三五个县,出家人地位那么高,不恰当地说,后世有多少人想考公务员,古代就有多少人想出家,一个名额怎么够?
所以,杨胡子祖祖辈辈住在这里,想的是成为正规道士,而不是野道士。与其去那些不合法的道观,不如留在村里种田。士农工商,农民的地位仅次于士,在古代可不是说说而已。
王芳叹了一口气,继而眼神却慢慢坚定起来:不管桃源观内情如何,对自己来说,总是一个机会。
而且,就她的了解,如果说世界上有一种宗教,从骨子里实践了男女平等,罕见对女性的蔑视和欺辱,便唯有中国的道教!
三教之中,儒家看女子如同小人,佛教对女性具有深深的戒备,再看道教,那就不一样了,诸多神明中便有不少女性的身影,比如王母娘娘、妈祖林默娘等,其身份之高贵,在世界其他宗教中,是难以想象的。
王大娘把一切看在眼中,默默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巳时时分,王芳被王大娘喊出门外,“快走,山上来人了。”
聚集的地点就在杨胡子的家中。堂屋里有两个道士,一老一少,门槛边摆了一张桌子,杨胡子则站在大门外维持秩序。
不过,聚集的人并不多,当日他们一共五六十人,出现这里的却不到一半,且全是小孩,大的十五六,小的八九岁。
老道士卖相极好,一副仙风道骨的派头,他脸带微笑,一双眼胡子骨碌碌地转,然后摸了摸下巴上的山羊胡子:“老杨,人都到齐了吗?”
不知道这老道什么身份,杨胡子对他的态度简直比亲爹还恭敬,听到老道的话,立刻大声回道:“齐了,都齐了。”
老道微微笑一笑:“那就开始唱名吧。”
杨胡子答应一声,拿起名单,瞄了一眼,随即喊道:“徐小玉!”
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听到自己的名字,脸蛋红了红,却也并不胆怯,走出人群,到了桌子前,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老道士。
众人都睁大眼睛,想看看老道士是怎么测试。王芳更是一边看,一边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嘀咕道:“测试有没有仙灵根么?”
仙灵根什么的,是她看过的一些玄幻小说里的说法,现实中她还真不清楚道教怎么收徒。
谁知那老道打量了徐小玉几眼,然后摸着胡子,笑道:“叫什么名字?几岁啦?”
“徐小玉,十五岁。”
老道士嗯嗯,指了指桌上的纸和笔墨,对小姑娘道:“写下自己的名字和八字即可。”
小姑娘一听,乖顺地拿起毛笔,沾了点墨,认认真真地写了起来。
场中一片寂静,众人都等着小姑娘写字,看看是什么结果。
几个字而已,小姑娘很快写完,恭敬地递给老道。
老道不断地点头,右手接过来,看了看上面的内容,然后伸出左手,大拇指在手掌上飞快地移动起来。
人群中有了小小的骚动,尤其是那些小孩,嘴中发出阵阵惊叹:“真是老神仙,能掐会算呢!”
大约一两分钟,老道抬起头,对小姑娘笑道:“可!站到屋里来吧。”
哇,这就行了?眼见别人成功了,包括王芳在内,一群小孩都雀跃期待起来。
徐小玉迈过门槛,走进堂屋。堂屋里站着一个小道士,嗯,真的是小道士,感觉比她还小几岁,眉眼倒是挺清秀,只是胖了一点,小脑袋更是抬得很高,简直斜着眼往下看人。
王芳倒没注意到这一幕,她心中迅速得出招聘录取结论:看相、闻声、年龄和识字。
她的心中涌起一股热流,这样的话,自己,也有希望!
她期待着唱名,可惜,第二个还不是她。第三个,也不是,是郑细妹。有意思的是,八岁的郑细妹居然也通过了。
当然,也有好些没通过的,不知什么原因都被淘汰了,王芳也推测不出理由。
“王芳!”杨胡子大喊一声,很快就轮到王芳了。
王芳走上前去,此时,只能听天由命了。
王芳一站到桌前,老道士的眼睛立马看了过来。
他的眉毛似乎微微一耸,眼前这个小女孩,相貌普通,身高四尺多,皮肤略黑,眉心有一粒小痣,穿着一套素朴的襦裙,似乎没什么出奇的地方。
但他是什么人?抬眼间,他就看到了这个小姑娘比一般的小孩更加沉稳,尤其那一双眼睛,简直灿若星辰!
老道不动声色:“读过书,会写字吗?”
“读过三年,会写字。”
“嗯,把你的名字和出生日期写在上面。”
没有例外,问了王芳的名字和年龄,还是写字。
王芳走到案桌前,悬腕提笔,写道:庚寅年,四月初一,亥时。
她的书法水平一般,但即位工整,写完后恭敬递给老道。老道士接过那张纸,又伸出左手,飞快地掐算起来。
王芳目不转睛地盯着老道的手掌,等待着决定命运的一刻。
不久,老道士收回手掌,微笑道:“好一只出山虎!去吧,站到我身后。杨胡子,下一个。”
王芳不明白“出山虎”是什么意思,但这不要紧,事情终于成了!她忙行礼告退,嘴中轻轻吐出了一口气,全身放松下来!
心情大好,以至于她来到堂屋内,看见那个拽拽的小道士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这让那小道士暗中若有所思,莫非自己的威严还是不够?这个小女孩看到自己,居然还笑嘻嘻的。
三十来个孩子的测试不到一个时辰就结束了,一共十三人通过,男童七人,女童六人。杨胡子大声把他们的名字再念了一次:
女童:徐小玉(十五岁)、舒腊梅(十五岁)、田菊芳(十岁)、王芳(九岁)、邬兰英(九岁)、郑细妹(八岁);
男童:马振生(十一岁)、蔡世杰(十岁)、向仕杰(十岁)、夏刚(九岁)、何蒙(九岁)、刘三儿(八岁)、瞿小宝(八岁)
诸事已毕,老道士要带人回山。杨胡子殷勤留客:“胡道长,吃了饭再回山吧,难得来一次呢。”
老道士哈哈一笑,拍拍杨胡子的肩膀,“客气啦,奈何老道还要回山复命,下次吧。泽善,带人走了。”
那个小胖子唇红齿白,一脸伶俐相,闻言,立刻作大人状,板着脸,对着王芳等人吆喝起来,“走啦,走啦,都快点!”
王大娘等村里一群妇女泪眼婆娑,把包裹递给和自己相处了数天的小孩,又依依不舍地随着队伍一路相送,直到走近山门,看着他们远去。
而一群小孩儿开始还有点不舍,慢慢地,他们就被潺潺流水、崔巍山石、奇峰怪树等所吸引,大惊小怪地咋呼起来。
老道士在后面慢慢悠悠地跟着,偶尔还歇一口气,也不管束他们,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