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第三十七章
董柯挂断电话,无力地倒在沙滩上,这一刻,他有点憎恨那个叫董建国的人,如果有下辈子,他发誓再也不做董建国的儿子。
董柯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夏天的黄昏,那年他十四岁,已经辍学大半年了。当时太阳还没有落山,他从桥头镇供销社的药材门市出来,手里拎着给父亲抓的中药,是用刚刚卖掉荆条的钱买的。
将麻黄、杏仁、通草、石膏和浮萍等放在一起熬,能治疗肾炎引起的全身浮肿,这是镇上一位老中医给的偏方。麻黄、杏仁这些东西和荆条一样,山里就有,重要的是通草,这是南方的植物,东北没有,只能到药店去买。
供销社西边不远处有一座青色围墙的古老院子,虽然是平房,但是对整个镇上都没有几栋小楼的当年来说,已经算是数得着的住宅了。
每次经过这个院子,董柯都会加快脚步离开,同时低着头尽量不朝门里看,生怕被里面熟悉的一草一木勾起心酸的回忆。就在半年前,他还住在里面,因为,那里曾经是自己的家。
这个院子是董柯从未见过面的外公留下的遗产,小时候他听母亲说,外公年轻时是生产队的大队长。
千万不要小看这个连最低品级都不入的职衔,在特殊的历史时期,它的权力大得惊人,尤其在农田和宅基地的划分问题上,村镇两级干部都插不上手。所以当外公把原来住在里面的地主一家赶出去,宣布这所宅子归为己有的时候,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后来那段历史时期结束,地主一家也只是领到了象征性的一笔赔偿金,房子并没有退赔回去。直到半年前,父亲把它在赌桌上输了出去。
父亲是在母亲离家出走之后染上赌瘾的,自从他在一次突如其来的洪水中泡了一夜,把身体冻坏以后,家里就没消停过,父母整天吵架。那时董柯还小,搞不懂他们吵架的原因是什么,后来长大了才慢慢明白。
母亲是跟着一个开小轿车的外地老板走的,对方想要在镇上投资办一个坚果加工厂。这里漫山遍野都是野生的榛子树,也出产大量的核桃和山杏,但是由于交通闭塞,山里的东西运不出去,最后,加工厂没有办成,那个老板没有带走一颗榛子,只带走了母亲。
母亲走的时候董柯正在学校上课,据说她是笑着走的,就像当年笑着嫁给父亲时一样,只是在临上车前望着小学校的方向叹了口气,一句话也没有说。晚上回到家,父亲告诉他,你没有妈妈了。
董柯不相信,到处找,所有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母亲,最后,他跑出镇子,望着那条通往山外的悠长小路放声大哭……今天,院子门前站着一个人,见他走过来,问道:“你叫董柯?”
董柯感觉那人站在这里好像是专门在等他,但是他确定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对方。他抬起头打量对方,这是个神情肃然的中年人,好像天生就不会笑,刻板方正的面容很像学校里严厉的数学老师,看着自己的时候目光中有一种复杂的东西,少年的董柯说不上那叫什么,直到后来很久,才意识到那种目光应该叫作悲悯。
“我叫罗为民,是你父亲的哥哥,你应该叫我伯伯。”
那人说着,上前握住了董柯的手,他的手掌温暖有力,不像父亲那样冰凉中透着虚弱。
董柯有些不知所措,不知为什么,他对这个突然出现的伯伯没有抗拒,心里似乎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任由对方拉着他的手向山里走去。
山里面有一个不大的自然村,据说是当年的青年点,那里还保留着外公当生产队长时的一套老房子,父亲输掉了镇上的宅子后,那里就成了新的家。
山路漫漫,倦鸟投林,一路上说了些什么不记得了,印象中那天的夕阳把他俩的影子拖得老长。
当天晚上,父亲和罗为民整整聊了一宿。董柯往返走了十几里山路,又困又乏,脑袋挨上枕头就睁不开眼了,迷迷糊糊中听到“老头子死了”。对十几岁的董柯来说,并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父亲的声音里充满了怨恨。
第二天罗为民走了,临走前用自己带来的照相机和他在门前的大榆树下合了一张影。董柯至今仍保存着那张照片,罗为民坐在石碾子上,肃穆的面容中透着一股难言的悲苦,自己则神情拘谨地站在他身边,紧张得手脚都不知怎么放。
父亲望着罗为民下山的背影对他说,你可以继续上学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激动得他又蹦又跳,当晚尝到了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的滋味。
从那以后,罗为民经常来山里看他们。父亲的病情终于稳定下来,董柯再也不用砍荆条去卖钱抓药了。隔了半个多月,董柯和父亲又搬回到镇上去住,因为父亲把输掉的老宅子赎了回来。不用问他也知道,这些都是罗为民出的钱。
第二年开学的时候,董柯终于如愿以偿地重新回到学校,但是由于之前落下的课程太多,中考成绩不理想,在罗为民的建议下,他留了一年级才考上了镇里的重点高中。因此,无论是在高中还是后来上了大学,他都比同年级的学生大了两岁。
罗为民还一度试图寻找离家的母亲,被父亲知道后坚决阻止了……还有太多太多的回忆无法记述,他只记得,那时的阳光很暖。
“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但是可以选择自己脚下的道路。”
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罗为民这样告诉董柯。
说这话的时候,恰逢他那个叫作罗华的儿子从家里偷出一大笔钱跑到南方去做生意,那是罗为民卖掉了一所楼房的钱。沿海城市的开发区不同于大山里的村镇,房子很值钱,当时董柯不知道罗为民为什么要卖房子,只知道那个大自己两岁的堂兄实在是不争气,伤透了罗伯伯的心。
董柯能感受到罗为民说这番话时内心的苦闷和极度失望,加上后来发生的事情,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偷偷想过,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希望罗为民是自己的父亲。
“每个人活着都有自己的责任,你爷爷当年抛弃了你父亲,他临死前把你们父子托付给我,所以照顾你们,替你爷爷赎罪,就是我的责任。”
罗为民看着眼前明媚的阳光,语气坚定而沉重。
董柯这才知道自己的爷爷叫罗上林,年轻时被下放到喀沁县桥头镇劳动改造。那时的桥头镇还不是镇,叫作桥头公社。如同当年很多知青的故事一样,罗上林在这里邂逅了一段朴素的爱情,后来为了回城,不得已又为这段感情画上了句号。
至于罗上林为什么被下放,与罗为民的母亲又是怎样的一段经历,董柯没问,他也没有兴趣知道,但是这次谈话后,责任两个字就成了一座无形的大山,从此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原因是父亲的赌瘾并没有戒掉,也许在罗为民的劝诫下短暂地戒过一段时间,但最终还是复发了,而且变本加厉——在董柯考上大学不久,他又把那套失而复得的老宅子输掉了。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随着全国房地产热的蔓延,镇上的土地也变得值钱起来,光是拿到手的拆迁费就是一个从前不敢想象的数字,但是最终都被父亲在赌桌上输掉了,据说还额外欠了很大一笔钱,董柯猜罗为民卖房子很可能与此有关。
“都是你妈害的。”
每次听到父亲对自己沉迷赌博做出这样的辩解,董柯只能沉默不语,母亲的出走使父亲忍受不了精神上的寂寞,而究其原因,是父亲身体的不能使他无法满足母亲灵魂上的空虚,所以在这件事上,说不清谁伤害了谁。
父亲不得不再次搬回到山里去住,但是没住多长时间就下山了,因为病情恶化了,由原来的肾衰竭转成了尿毒症,要靠每周两到三次的透析才能维持生命。这回不仅是山里,连镇上都住不下去了,因为镇医院不具备做透析的条件。几经辗转,又是在罗为民的帮助下,在喀沁县城里租了一间民房,并找到一位与外公沾点亲戚的故人,拜托他不时过去照看一下父亲。之所以不去条件更好的市级医院,是因为国家有专病扶持政策,在县级定点医院做透析的费用远低于市级医院。
尽管如此,父亲的医药费、生活费,加上他上大学的费用,仍是一笔巨大的开销。整个大学期间,董柯不敢乱花一分钱,更不敢交女朋友,甚至对一些女孩明显向他示好的举动避之不及,以致被同宿舍的人误以为他身体有什么毛病。到了假期,董柯拼命打工,努力积攒自己的学费,因为这时他已经明显感觉到罗为民的家境快被自己和父亲拖垮了。
就这样艰难地熬到了大学毕业,血液透析也无法挽回父亲沉重的病情,要想保命,唯一的方法是肾脏移植。当时董柯在一家民营企业里供职,由于缺乏经验与人才泛滥,只能拿到不足三千元的月薪,抛去房租和基本的日常开销,根本攒不下钱。
拿到肾源配型结果的时候,董柯犹豫很久做不了决定,不仅仅是担忧手术费的问题,更多的是来自内心深处的不情愿。他知道产生这样的想法很不孝,但是不知该怎样说服自己。二十多岁的年纪正是美好人生的初始,而他却连女孩子的手都没有牵过。
走在明亮的阳光里,董柯看不到一丝光明,他的明天注定是黑暗的,而且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他只知道一件事——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