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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部分

  汰冗①今日度支告绌,库藏空虚,欲减糜费而归撙节,必自汰冗员始。夫内、外各员,其所谓枝官备位、闲曹冷署者②,屈指数之,实繁有徒。国家设官分职,原所以治民保国,使各有所职,而百事具举。如事足以一人了之,复何取乎多人?《书》曰:"官不必备,惟其人。"自捐纳一开,而冗员愈众,候补拥挤,大员调剂维艰,势不得不多列名目,是皆冗员也。国家多一冗员,不特多一糜廪禄之人,即多一朘民膏之人,甚且多一偾国是之人③。夫今之冗员,非犹古之散秩已也。所谓汰者,非必举高爵厚禄而尽行裁改也,亦使幸位之流、素餐之辈,无所托足耳。不然,徒耗俸糈,无所短长。朝廷安赖此人以累民病国哉!

  冯氏曰:今冗员不冗于小④,冗于大;不冗于闲,冗于要;不冗于一二,冗于什百。请得而备言之:一、漕督以下各官。夫南漕仅三百余万石耳,曩年行漕运之时,所有漕米经过之地,有郡县,有营汛,有河员⑤,皆可为助,何需乎多人?漕督以少司马领行台,开府握兵符,控制七行省,岂不巍然大官哉!夷考其职,不知何所为也。漕督所辖卫弁三百,标兵三千,暖衣饱食,安坐无事。矧其大者复有旗丁一项,而自糜费国帑,需索漕船之外,无余事矣。漕标除盐城、海州东海二营应酌留镇标外,余皆可裁,岁省廉俸、兵饷、工食约银数十万两。粮道一官不过岁一临仓,责州、县陋规,取盈而去。州县倚为护符,弹压生监,恫喝平民,以为陋规之酬。所谓公事者,助旗丁勒索州、县,助州、县鱼肉小民而已。今河运不可复,漕督、粮道更无所用。此外又有督粮同知,管粮通判、主簿之类,皆坐食漕规,不与漕务。又验仓收米者亦数十百人。如天庾正供招商承办⑥,则海运委员均可裁撤,省费尤巨。

  一、河务。两河岁修五百万,实用不过十之一二耳,余皆河督以至兵夫瓜剖而豆分之。河督之驯谨者,常以十之三办工;贪冒者递减其实,非抢险不使一钱。窃以为不如归并地方,俾专责成。河兵饱食而嬉,办工仍调民夫,毫无所用,运河既免挑浚,所设闸官、闸夫纵不全撤,亦可裁减大半。

  一、各关监督体统与督、抚埒。糜费繁多,故视道、府兼管之关,征收倍绌。织造公事更简,所办责成地方官足矣。各口监督税课更少,不如尽裁关差,归并地方官兼理。各海关道事颇清简,亦可裁撤,而以深识中外文字,长于榷算道府班为正税务司,与洋人税务司分司其事,既可省费,又免漏卮。

  一、盐务。盐铁置使,由来已久。运使固不可省,至盐政领之督、抚已足,至运同、运副、提举、知事等官,或有或无,毫无深意。大使似州、县非州、县,亦出两歧。惟各场辽阔,不可无官,可移主簿、巡检驻劄兼理盐事,但存运同一员为运使属官,驱策奔走可矣。此盐务中官必宜量裁者也。

  一、督、抚、司、道。凡与总督同城之巡抚,亦皆可省。考总督、巡抚昉自前明,因事设官,事定则罢,中叶始为定额。国朝因之,督、抚或并设,或偏设。并设者不必治,偏设者不必不治。惟督、抚权位相埒,和衷固不乏人,而同城者议论意见每多不协。同一事也,或此是而彼非;同一人也,或此好而彼恶。两姑之间难为妇,属吏亦几无所适从。应请将湖北、广东、福建、云南四巡抚裁并,而各以总督兼之,以一事权。盖大省则督兼抚,小省则抚兼督,岁可节省廉俸、兵饷、役食银元算。如使各直省以布政司为主,又设按察司掌刑名、按劾之事,其实刑名不过视成例而已,按劾久无其实,可并之布政。各道本布、按之副,兵、巡、盐、粮各分一职,无非赘疣。酌中之法以三四府设一员,所司之事上其成于督、抚。至郡、县皆以各设一副为限制。此督、抚、司、道各员必宜量裁者也。

  京官自六卿、九列而外,亦有应行裁减者。如东宫不设,安用官属?詹事府可归并翰林院,以副名实。科道为耳目之官,今设员八十,不为不多,然半皆仗马寒蝉⑦,曾何取乎具臣?不如减额之半,而以内官之科甲,外官之司、道许其言事,殆不啻收八十人之效,未始非拾遗、补阙、询事、考言之一助也。他若内务府糜帑更多,必当大减。编检在二十名外者,部曹五年外不能补阙者,概令回籍充山长⑧,一以广教化,一以示体恤,事为两得。此京官之必宜量裁者也。

  至于内外武职,王公、将军、都统之外,提督十三人,总兵六十二人,亦大官太多。又如准部、回部官亦太多,新疆、奉天近日增设督抚,官愈大则率多养尊处优,恶劳好逸,能糜帑不能杀贼。直无论大小,皆减其半。此内外武职之必宜量裁者也。

  儒学一官,大县设教谕,小县设训导足矣。何必正、副兼设,府学诸生仍归诸县,府学教授可裁也。

  迩来自厘局一开,所有捐班候补人员,悉举而纳之其中。故刘岘帅甫莅两江,凡道、府以下差委之有名无实者一概裁去,兼差不领薪水,通计每年省费约三十余万金。今之局务可裁者尚多,以支应、采办、转运、牙厘而论⑨,皆理财之类,应归藩司所管,今则采办有局,支应有局,转运、牙厘又有局。即云藩司事繁责重,不暇兼顾,然每局派干员一人总理,亦可措置裕如。乃一局中既有督办,又有会办,以及委员、司事,少则数十人,多则数百人,至于保甲、清讼、巡防,本臬司之专责,郡、县相与为治者也。今乃省有局,郡有局,县有局,甚至有东局、西局之判,南局、北局之分。道府衙门又有春、秋二季例差派查驿站、班馆等事,每次至少十余人,多至二三十人。所以然者,非一人之才力不足,必须分任于众人,不过捐员日众,不得不多添差事,位置闲员。虽然为闲员,计则得矣,其如库款日绌何?要宜力加整顿,可裁则裁,可并则并,非特可省经费,并杜幸进之阶。

  至于京官则自枢垣、台谏以外⑩(10,皆为闲散。各部则自掌印主稿以外,徒糜廪禄。堂官则每署四员,而兼差者尤多,文书则每日数尺,而例案极其繁琐。至于鬻爵竟及监司,而吏治坏滥极矣。

  今请首停捐纳,乃改官制,用汉世太守领令长之制,唐代节度兼观察之条。每道设一巡抚,上通章奏,下领知县,以四、五品京堂及藩、臬之才望者充之。其知县升为四品,以给御、编检、郎员及道、府之爱民者授之。巡抚以下增置参议、参军、判官等员,以道、府、同、通改授。知县以下分设功曹、刑曹、户曹,而亦以州、县进士分补其缺。其余诸吏皆听诸生考充,渐拔曹、长行取郎官。其上总督皆由巡抚兼管,各因都会以为重镇,使吏胥之积弊化为士人三老之乡

  官,各由民举,整顿疏通乃可为治。其京官则太常、光禄、鸿胪可统于礼部,大理可并于刑部,太仆可并于兵部,通政可并于察院,其余额外冗官皆可裁汰。裁老弱之兵以加饷,汰闲冗之员以加俸,何莫非节用之大端乎哉?

  夫国家之蠹中饱而已矣!冗员愈众,侵蚀愈多。一盐务计养闲数百。一厘局计养食客数千。一漕运河运计养无用之人千万辈。甚至持一荐书,大者可得一二百金,小者可得数十金。以一省计之,所费已属不资;以二十一行省计,所费愈觉无穷。应令各督、抚查有此等人员,毋徇情面,一概屏黜。且闻各省台、局,实在坐办者无须多员。事务减少者归并兼办,凡挂名及差遣者均应裁撤,以除酬应、虚糜之费。其余京内、外各衙门丁书,亦宜一概逐去,另雇诚谨有余者专给奔走,不得与闻公事。如是则中饱之风自绝。且也,大官多则取之于民也愈厚。国家当鼎盛之时,物力丰盈,无形之弊人所不觉;今则自微而著,有不能不大加芟薙〔八卷本增:者,〕节费尚其小焉者也⑩⑾!

  [注释]

  ①此篇是十四卷本所增。

  ②校官、闲曹——皆为冗员。备位,充斥、满府。冷署,闲置机构。

  ③偾国——祸国,败国。

  ④冯氏——即冯桂芬,江苏吴县人,字林一,号景亭。道光进士,授翰林院编修。曾任团练右中允,后入李鸿章幕府,协办洋务,主张甚多,是早期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杰出人物之一。著作有《校邠庐抗议》(本书简称《抗议》)、《显志堂集》、《说文解字段注考证》等。

  ⑤郡县——此指郡县官员。营,指军队及驻地。清代称绿营兵为汛。营汛,意指军队官兵。河员,主管河道的官员。

  ⑥天庾——国家仓廪、粮库。

  ⑦仗马寒蝉——仗马,帝王出行及朝庙大事的仪仗用马。寒蝉,冬天的蝉。比喻那些官员多如同仗马寒蝉一样不言不语,根本不能胜任耳目之官。

  ⑧山长——书院之长。

  ⑨支应——晚清时期各省督、抚有权就地筹款以付特用,并专设有支应局主持业务。采办,又称"采买"。明清时期地方官府向皇帝进贡土特产而不足(或不合要求)的部分,由官府出钱给商人采购,即称"采办"。由于官府所给之钱实际不足,就成为变相的赋役,清初干脆并入田赋征收。牙厘,即牙税,是政府向牙行或牙商(牙商类似于今之中间商、经纪人)所征收的税。

  (10⑩台谏——国家监察官员。

  ⑾⑩芟薙(shāntì)——除草,此用为删除之意。

  革弊①凡事有利即有弊,有弊即有利,利与弊如影之随形。惟善用者则弊亦利,不善用者虽利亦弊。所谓为政贵在得人,其人存,其政举;其人亡,其政息者,此也。慨自礼教衰微,人心陷溺,上下、内外、大小一切往来惟利是尚。有事至公庭,未有不索贿赂行苞苴者。诚如冯氏《抗议》曰:今天下利而已矣!百弊丛生皆由于此。

  一、士流之弊。士子身入庠序,宜守卧碑②。乃幸得一衿,即尔作横乡曲,鱼肉良善,抗粮不完,结党恃私,出入衙署,交通官吏,甚至与差役朋比为奸。差役恃为护符,张其牙爪,联作腹心。有利则瓜分,藉以讹诈乡愚。聚赌抽头,视为常事。浸假而为举人焉,浸假而为进士焉③,所作所为亦复如是。名分愈高,声势愈大,贪吻亦愈张。〔八卷本增:动恃其律例之熟,笔锋之利,颠倒是非。〕士为四民之表率,今若是又奚赖焉?朝廷亦何必有此士子哉!革之之道奈何?以一字概之,曰"杀"而已矣。非过严也,当此纲纪宽弛,非用重典不足以儆众。杀一以儆百,士风庶几稍肃乎,士习庶几稍正乎。其次则褫其衣领,永不许登诸士籍。

  一、官员之弊。今之大、小官员,其出身而登仕版也,岂为朝廷乎?只为一己耳。每得一官,惟量缺分之肥瘠,计班资之崇卑,每岁可获利若干。抚字则拙,催科则勤④,明目张胆以号于人曰:"好官不过多得钱耳!"甚至与丁书、胥役互相狼狈,倚为耳目,托为股肱、心膂。为上者且如此,为下之势更肆矣!民其聊生乎?何法以处之?亦惟轻者斥,重者戮而已矣。

  一、吏胥之弊。贱等于奴隶,而权驾乎公卿,流品甚杂,心术最坏,良由积习使然,莫之能返也。江苏州、县、漕书阍人得持其短长,所设关书徒以供侵蚀。其缺可纳资为之,传之子孙。官易而吏不易,公革而私不革,权势之盛莫盛于今日。衣冠中无耻之徒且与之往来要结。每有事,州县曰:"可",吏曰:"不可。"斯不可矣。推而上之,卿贰督抚曰:"可",吏部曰:"不可。"斯不可矣。此犹其小焉者也。天子曰:"可",吏部曰:"不可。"其不可者亦半焉。其权直出于宰臣大臣之上。究其所谓可不可者为索取部费地耳。上下其手,生死系乎一字。利之所在,其弊如此。今计每部不下〔八卷本增:数〕千人。其渠数十人,车马、宫室、衣服、妻妾之奉埒于王侯,内外交结,隐语邮书,疾驰旁午,辇金暮夜⑤,踪迹诡秘,莫能得其赃私。计吏、兵、户、工四部,岁不下千数百万。

  其次则曰差役之弊。差役素无工食,专倚讼事以为生。一县中大者不下千人,小者亦数百人。有十总,有六十总。魁其党者曰管班,出入裘马,僭侈无度。此外所有图甲庄书,皆适以追呼扰民。今计外省衙门人数之众莫可究诘,婪赃更多,不啻千万。究其银所从来:国家之帑藏居其三,斯民之脂膏居其七。天下乱之由来皆由此辈,所谓养百万虎狼于民间者是也。正名定罪,非尽杀不可。然杀者一而养之者百,则惟有永易其人。内官所用,但供奔走而不得与闻政事;外官可并其事于幕,名之曰幕职,可以为入仕之途,重其责成,彼亦不敢侈然自放,以贪墨败名。夫吏之得以弄权,其弊皆由于则例之繁,用以上下其手。惟吏挟例以牟利,混淆黑白,颠倒是非,循至于天下大乱。原夫例之设所以治天下,而其流弊之极至于如此。其例条目繁多,细如牛毛,徒足为吏胥舞弊之具。选人万不得已,一切以欺应之。国家设例本以防欺,今乃适以导欺,甚且逼之使出于欺。惟胥吏则以为大利之所在,例愈繁弊愈甚,徒足为吏胥浚其利源而已。今欲革其弊,莫如悉付之祖龙一炬⑥,但取简要明易者数万言足矣!旧例既废,重颁新例。凡事以简驭之。一事两可者,大官断之以理足矣。必约束以无一定之例,是疑大官而信吏也,慎孰甚焉⑦。

  一、杜漕粮浮收之弊。今之《赋役全书》款项繁多,名目猥琐,分合杂糅,莫悉其每亩征税之数。必宜改定体例,但著某县田若干亩,一亩之税米若干,银若干,主于大目通晓

  。吏即欲舞弊,已自无权。每岁征收钱粮必书细数,揭之大堂,俾众咸知。漕事既完,刷印《征信录》分送上司、各图绅士惟遍,如有不符,许其上揭。如是而不弊绝风清者,未之有也!

  一、杜赋税不均之弊。赋税不均,由于经界不正。欲正经界,须将各省田亩一切度以工部尺,而增减其赋。吴田一亩不敷二百四十步,甚有七折、八折者。林文忠疏稿所谓"南方田亩狭于北方"者,此也。今拟先绘图,然后明定亩数。以一县之丈地敷一县之粮科,按亩均收,自泯偏颇,不得藉口田多丝毫增额。如是则豪强无欺隐,良懦无贻累矣。

  一、徭役差费之弊。内地各省徭役之苦,民不聊生,历经督、抚奏疏言之矣。海疆各省差役之费骇人听闻:不论有理无理,原告被告,做禀有费,代书有费,入禀有费,差役有费,甚至被劫者投禀被押,候批准勘验而后释放,复索勘验夫马费。既受拘押之苦,又耗许多费用,鲜有破案人赃并获者。故广东被劫之家,多不禀追。劫盗之风益炽。闻广州府各县劫案岁有数百起,殊可概也。查欧西平常之案,衙署上、下巡捕均无费,惟大案有公堂费,归输者出,如输者无力,归胜者垫。无中国衙门费用之多,鲜有因讼倾家荡产,卖妻鬻子者。宜参酌除之。

  一曰州、县亏空之弊宜除也。一曰贡物勒索之弊宜蠲也。天下之害大抵上、下两损,而归于中饱,以至于蠹国而病民。凡事一经官吏之手,无不浮开价值,横征商民而于上无丝毫之益。〔虽洋关办事之认真,亦有弊。各商谓轮船码头验货,洋人扦子手与秤手通同作弊。如有请验之货,有贿即放行,无贿必为留难阻滞。洋关之听差与报关行亦通同作弊。报关者短报斤两,少付水脚,轮船行欲吊卷查看,皆为听差所搁,或埋没也。西报谓:中国弊政颇多,莫甚于八股取士,阉人作宦,女子裹足,为各国所无,至今未除,甚以为奇。〕即一极琐屑事,亦必欺罔贿赂,无所不至,则大者远者可知已。天下事尚可问乎!今莫若亟为变通一切蠲除之⑧,以培国脉,以厚民生,岂不幸甚!

  [注释]

  ①此篇系十四卷本所增。

  ②卧碑——明洪武十五年颁学规及禁例,并刻于卧碑之上。此文"卧碑"即指学规与禁例。

  ③浸假——逐渐,进而。

  ④抚字——抚养子女。催科,亦名"催征",催收赋税。

  ⑤旁午——纵横交错。辇,运送。辇金暮夜,夜幕之中进行金钱贿赂。

  ⑥祖龙——秦始皇。祖龙一炬,指秦始皇焚书之火。

  ⑦傎(diān)——同"颠",颠倒错乱。

  ⑧蠲(juān)除——免除。

  建都有客问于杞忧生曰:"自海疆有事以来,议战者有人,议和者有人,议守者有人,独不闻有议迁都者,何也?"杞忧生曰:"我朝定鼎燕京,而长白一山,地居艮维扶舆钟毓之灵①,笃生圣哲,龙兴胜地,距京师千里,据上游而驭六合,天下全势如在掌中,所以奠亿万年有道之基,而世世守之者也。安土重迁,谁敢轻议及此?藉曰有之,亦必枢密嘉谋,草野恶得而妄参耶!"客曰:"世变靡常,今昔异势。燕京自辽、金、元、明以迄本朝,建都旧地,西、南、北面三垂高山,东面距海,膏腴上壤,形势天然,亦犹古人所称关中天府四塞之国也。而中国自开海禁,尽撤藩篱。法国侵占越南,与云南之蒙自、开化、广西之镇安、左江,处处毗连。英国据五印度,由暹罗、缅甸以入滇,由前藏旁连青海以入蜀、入陇。俄国则跨有三洲之境,其南鄙包络黑龙江、蒙古、新疆以至西藏,袤延三万里,皆与中国接壤。此外海国番舶出没于东南七省,自奉天金州、复州以达广东之琼崖,沿海设防亦一万四千余里。前朝边患急于陆者缓于水,急于水者缓于陆。今则水陆交迫,防不胜防。而燕京距海仅三百里,中国都会距海最近者莫若京师。前代虽有海防,未闻海战。今日轮舟、电线绝迹飞行,即此一端已相判天壤。况俄人鲸吞蚕食,战兵数万,距吉林才隔一山,战船泊于东洋,互为声援者又数十号,近复与日本同谋,结约吞并朝鲜,逼处凭陵,有日辟百里之势,与各国意主通商者迥不相侔。万一卷甲长驱,径趋东省,势或不敌,必且震动神京,而宿卫雄师又不必皆能出奇制胜。庚申之变且北狩以避其锋②,兹则卧榻之旁先已有人鼾睡。前车是鉴,覆辙岂可循哉!"杞忧生曰:"〔十四卷本增:我能往,寇亦能往。〕敌国外患,何代蔑有?惟当内修政事,外固封圻,亟择蒙古王公中之智略者,秣马厉兵于关外要口,严为戒备,以纾北顾之忧。而于直隶、山东、河南、山、陕等省,简派知兵重臣练兵屯营,与京师声势联络,以为犄角之势。敌人虽强,亦不敢扣关而牧马矣!若遽望风怯敌,而惟迁都是谋,历观往古以来,畏敌偷安未有能复振者。无已,则以亲王监国,留守燕京,而用成王营洛、盘庚迁殷、唐建东都、元立上京故事,另辟一地以维根本大计。〔十四卷本增:或以为行宫如前代之有南京、北京、东京、西京之设,遇有外警即入内地巡幸,敌人不注意于北京,则动辄要挟恫喝之事鲜矣。欲〕求今日之地势,可以居中驭外、雄长天下者,其惟关中乎?〔十四卷本增:(英人戈登于法人之役献策傅相,曾主迁陕。楚南王子寿比部曾主迁晋。)〕关中形胜,沃野千里,沟渠四达,耕、渔、畜牧可以广事屯田。又有河东花马盐池以为民利。天府陆海,今何必异于古所云也。又况山河四塞,海外诸国舟楫不通,即陆路之铁路、火车亦未能遽到。重重关键,〔十四卷本增:以守则固,自可深闭而固拒,长驾而远驭,〕汽毓真王,南北东西无思不服。自古中兴之主抚有西北,则可以莅中国而有东南,虽时会使然,亦形势之利便为之也。方今四郊多垒,而天下人心固结,未有闻海氛而动摇者。朝廷正宜示以镇静,多购坚船利炮,令四海倍道勤王。俟他日无事之时,别筹专款,宅镐卜洛,建设陪都,为进战退守之至计。果能君臣同德,上下一心,立政任人,励精图治,坚忍十数年,无难转弱为强,易贫而富,不战而自服,不守而自安,不言和而海外诸邦无不怀德畏威,同风向化。迁都何为哉?"客闻之唯唯而退。

  [注释]

  ①艮——八卦之一,属位东北,此谓长白山居我国东北方位。扶舆,扶摇直上。钟毓之灵,亦作"钟灵毓秀",简称"钟秀",指天地间灵气所聚。全句形容长白山为我国东北天地灵秀之气的凝聚地。

  ②庚申之变——指咸丰十年(1860)八国联军入侵北京,火烧圆明园。

  户口甲午后续①圣贤论政,首重民数,曰:"有人

  此有土。"又曰:"得众则得国。"诚以民为邦本。邦者民之所积也,故抚民而不知其数,则一切政事无从藉手。譬如一家之中,为父兄者,子弟之多寡尚不能了然于胸,安问优劣。然则居今日而谈变法,其必自清查户口始乎?夫知县、知府之官,顾名思义,官为知县应知一县之事,官为知府应知一府之事。租税营业事虽至赜②,莫非出于户口,则户口之数更应知之。乃问今之府、县,其所辖之境户口多少,类皆瞠目而不知。非不悬保甲之牌,非不造鱼鳞之册。乃户非其户,丁非其丁,生者不增,死者不减,流亡者不知其去,逃匿者不知其来,上下胥祖为具文,牌册有名而无实。

  查东、西各国均以户口为重,有生死婚姻注册官,无丁税、徭役。(汉武时有人税,贫者子多溺毙。况此时衣价昂,如抽丁税,人民必减。东、西各国不抽人税,所抽者客民,恐夺其土人工业耳。)有征进款多者,亦有抽丁练兵者,由地方有司或饬警察署(即巡捕房)总巡,逐户稽查、编立号数。日本章程首将烟户编号,次及资产有无、衣食丰歉。自城镇以至乡村,其户主家族、姓名、阶级、职业、生计、年貌、行状、男女老幼、生死出入,与夫同居、寄寓、乡贯、往来,莫不部分而籍记之,随时阅视。而于家无恒产,以及娼馆、旅店,巡视加密。若博徒、刑余、私窠子等类,则尤平常加意察其举动。所以无赖之徒,既不得朋比为奸,又苦于避匿无地,改过自新比比皆是。遂能以三岛之地,雄视五洲。顾其章程亦与中国初无大异,何于彼则效,于此则否乎?无他,彼践其实,责成巡捕逐日稽查;此存其名,但凭文告,终年不问耳。

  中国自丁粮摊入地亩,永不加赋,非若前代之丁口有赋,隐漏有罚,因此而户口之数视为无足重轻。大吏之考核,牧令之报最,胥不在此。其申报督、抚,咨达户部者,不过虚应故事耳。

  今宜设生死注册官,并仿照日本警察之法,招募壮丁以为巡捕。城镇各设警察署。一二百户之乡村各设巡捕房。畸零村户就近编附。地方官会同警察署,将辖境之内男女若干,出仕者几何,充兵者几何,为农者几何,为工者几何,为商者几何,谁为家主,谁为佣人,谁为土著,谁为寄寓,年貌老幼,逐一详记。其有产无产,有业无业,亦载册中。每月、日有生死婚嫁、产业卖买、远路往返、人口增减,责令屋主告知。所司登记于册。其渔舟埠船则用部勒之法,编号给牌;客栈旅馆则用循环之簿,详细注明。至于乞丐另为编册,酌给庙宇或公所,责令丐甲查点。日间任其行乞,夜必一律归宿。如不归宿,即行驱逐。丐甲不察,有事连坐。以上分为稽核,而总其成于警察署。由警察署会同地方官,或按月,或按季递申疆吏,而达之政府。

  岁时由政府或疆吏轻车简从,亲自抽查,以期于事核实,于民不扰。抽查无定期,亦无定处,庶不敢如保甲牌鱼鳞册之随意编造。如是则若网在网,有条不紊,然后征兵、劝学诸政可以次第施行。天下虽大,不难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矣。当此群雄环伺中国,沿海口岸及边徼之地与各国属土犬牙相错者,时虑为人侵占。若能自治其民,则百废可兴,庶政可举,而一切皆自户口清厘始。愿为当轴者借箸筹之。

  [注释]

  ①此篇系八卷本所增。"甲午后续"亦同时所加。

  ②赜(zé)——隐密。

  旗籍①窃尝思古之王者,居中国为一人,合天下为一家,甚盛轨也。溯我朝龙兴辽沈,入关平祸乱,天下生民皆仰赖焉。二百余年来,久应畛域全销矣,顾满、汉之名犹别,旗籍之生未遂,甚非所以示宽大图久远也。

  考旗籍有三:上则天潢之贵胄,中则勋戚之世裔,下则甲士之子孙。国初生息无多,原可人给廪饩②。迄中叶后生齿日繁,户口滋盛,廪给钱米何足以济其事畜。除汉军旗已于乾隆初年奏准出旗自便外,尚有满、蒙二籍闲散无所事事。置产营建有禁,出京四十里有禁,局促一城,俨同党锢,日臻贫乏,乃失恒心。作奸犯科者有之,窝赌包讼者有之,此强有力者所为也。弱者则变易姓名,冒汉产,赴各外省谋生者有之,甚至服役执鞭亦所不辞,其贫瘠莫能谋生之苦已可概见。是非有善法以疏通而安插之不可。其疏通安插之法,似应酌量内外情形,分别而调济之。

  凡在京城内外旗籍,除世爵有世禄,得俸较丰,足赡身家,及各参领佐领本有职事俸禄,编入羽林军籍不计外,其余应请饬下九门提督照领粮户口,查明档册。先稽核其户口人口实数,而后下一明诏,许其解散旗籍,悉听自便谋生,农商百业任其他出经营,则十分中可去其一二矣。继乃查验其无业营运、无技操作者,悉计其户口,发就直隶本省及直隶边近地方屯田为农。其说亦有二:查天津小战(即新农镇)海边旷地不下数十万亩,向年周武壮暨周刚敏总统盛军驻屯于此,约计马步炮队十三四营,每营开水田不下七八千亩,一营每年收稻米不下万石,杂粮在外。总核全屯当在十万亩有奇。每年收谷亦即有十余万石,合之杂粮盖不下二十万石矣。今盛军裁撤,小站屯田已墟,岂宜再令败将家属、散勇余丁私利其地?计莫如即以分授旗民,以一户授田百亩计之,即可容插一千数百户。此十成中又去其四五矣。再查直隶就近边外热河朝阳之地,本亦膏腴,奈力田者少耳。前岁土民之乱,十户九空,死亡无数,其地必更形荒废。签旗籍以实之,当可容插一二千户。则京师旗籍之游闲可以扫数安顿矣。惟津、沽最近,朝阳较远,遣屯者不免有苦乐之分,是则在上者设法以均平之,或于屯田津、沽者,每户预发五年应领米粮,折实钱以给之,俾为耕种资本。其就热河朝阳屯垦者,则发十年廪粮,倍于津屯,折实银以资其行,再饬都统将军妥为调护之,又永免其丁粮、赋税,则自有愿往者矣。至小站屯田每年出米十万石,皆上等白米,较之漕运南米尤佳,与其国家每岁费无数帑项以转运南漕,何如遣旗民授亩耕屯后,每年所出之米即以折漕粮之价收之,是旗民与天庾两有利益,下可资耕凿之计,上可省转运之劳。抑亦更有关要图者,如一旦海疆有事,南北漕运不通,有此十万石粮米岁入仓场,亦可稍补万一,免立时为庚癸之呼③。际此铁路未成,南北道路修阻,尤为有裨于大局也。若夫小站屯田本为成熟之地,并无开垦之劳,惟赋税须先准免十年,俟旗籍力田得利后,乃可徐议升科。况小站军屯十数年来,从未有一粒一钱完粮解部者,则免赋十年未为过也。此酌量安顿京城内外旗民之法也。

  至如外省驻防,计陕西之西安、四川之成都、湖北之

  荆州、岭南之广州、江苏之南京、镇江、浙之杭州、闽之福州,各处旗营户口乱后生息又复日多。是宜饬下各省将军按籍重查户口,编造清册,挑其壮丁年三十以上、五十以下者,验明身体坚强气力足用,即编选入营。每将军以前、后、左、右、中五营为度,认真操练,另扎营盘,不得日至夜归。每月只许甯家四次,余日概归伍在营,厚给月粮,以代绿营孱弱老兵之额。其少年子弟(年十余至二十余岁者),则挑选其聪敏强健者派入学堂,或入方言馆,或入水师学堂,或入武备学堂,或入技艺学堂,虽世家不得规免,贫者亦不可遗漏。不但教育成材,可备干城象胥之用④,亦可令其技艺通习,资生有路也。若夫开烟馆,设赌场,游手无赖,好斗生事,则严禁之。其有读书成名、早习商贾、营运为生、自有作业者,亦悉任其呈明自便,不在选练营兵及入学堂之数。如是而再游惰自甘暴弃废业,则是咎由自取,穷苦再无所怨尤矣。此酌量安置各省驻防旗籍之法也。

  夫有恒产斯有恒心,三代以下之生民孰是能甘心冻馁而死守道义者?况皇仁广布,必使一夫皆得其所。今独于旗籍之万众不加优恤,俨同禁锢,是直以汉、宋党人之法治从龙之勋裔也,岂祖宗立法之初意哉?《易》曰:"穷则变,变则通。"及今而泥守成规,则窒碍难行者众矣,又岂仅旗籍之一端已耶!

  [注释]

  ①此篇系十四卷本所增。

  ②廪饩——由国家发给粮食。

  ③庚癸——古语,指军粮。

  ④干城——干,盾。喻守卫者,本文借指武将。象胥,古代接待外来使者的官员,此借指文官。

  教养太古之世浑浑噩噩,民生其间,穴居野处,饮血茹毛,饥起倦息,安然无为,不异禽兽。迨世代叠累,而人民滋息,境内之物不足供,则必迁地就食,弋猎为粮,先从其易者取之,至易者尽,则难取者亦必思设法以致之。由是而智巧出矣,举凡手足之力所不及,必用法以助之。兽之猛者,用金革以杀之;鸟之飞者,用弓矢以射之;鱼之潜者,用网罟以罗之。其金革、弓矢、网罟之器愈制而愈精,愈用而愈密,则少者、愚者必不如老者、智者焉。于是老者、智者必授其精巧之法于少者、愚者,以为觅食之具矣。此教养之道所由兆基于蓁莽之世也。及其后生齿日繁,物类渐少,猎食不易,奔驰艰苦,时则有智者出焉,因天地生息之理,而教民以稼穑、畜牧之事。诸事兴则民日取给而有余,遂无弋猎奔逐之劳,少迁徙流离之苦。始得族聚而群居,日渐积而成国。由此人事日增,交际日广,有圣者起为之开物成务,为之草创经营,衣食、宫室、人伦、政治日臻美备。此又教养之道所由著于草昧初开之世也。然则教养之端由来尚矣。我中国文明开寰宇之先,唐、虞之时已臻盛治。迄乎三代,文化尤隆,设学校以教士,授井田以养民。其时庶物咸熙,人怀帝德,猗欤盛哉!夫天生民以教养,托之于君,故有国家天下者,其责无过于教养。降及春秋,群雄竞伯,人各自私,生民涂炭,教养之道荡然无余。然而去古未远,遗风尚在,教养虽失于君师,而民间犹能自教自养也。暴秦崛兴,焚书坑儒,务愚黔首。明季制艺之科,专图锢蔽天下之人材。后世因之,则民之自教自养亦有所扰累矣。迨至蚩蚩失教,其不复等于禽兽者几希。为之俑者初以天下之多事,皆豪杰为之也。遂谓天下人可愚不可智,民可使由不可使知,庶我之大业可世守,故凡能开人聪明启人知识之事,悉欲抑而屏之。此三代以下,人材不世出,民生所以日促也,悲乎!

  横览环球各邦,其国运之隆替,莫不系乎人材,而人材之盛衰,莫不关乎教化。其教养有道者,勃然以兴;教养失道者,忽然以亡。试观英、德、法、美诸邦崛起近世,深得三代之遗风,庠序学校遍布国中〔十四卷本增:(读书则智,不读书则愚;智则强,愚则弱。德国之民读书者百之九十五,美国之民无不读书,宜其富强如是之速。阿洲之民未闻读书,宜其全洲为各国所分裂也)〕,人无贵贱皆有所教。凡天地万物之理,人生日用之事,皆列于学校之中。使通国之人童而习之,各就性质之所近而肆力焉。又各设有专师,循循指导,虽理至幽微,事至奥妙,皆能有法以晓喻之,有器以窥测之。其所教由浅而深,自简及繁,故人之灵明日启,智慧日积,而人材济济,国势以强也。是故人材众则百事兴,举凡机器、制造、轮船、火车皆巧夺天工,日新月盛,而农政、商务亦日增新法,日为推广。市无游民,廛皆食力,如是则士得教而民有养。甚至疲癃残疾、贫老孤婴亦皆有院以周恤之。无一夫不得其所。此教养有道,而英、德、法、美诸邦勃然隆盛也。

  又观印度、安南、缅甸、暹罗诸国,上失教养之方,下无奋兴之士,繁法严刑,横征暴敛,无异虐秦。贿赂公行,买官鬻爵,奸恶诈伪,上下相蒙,加之河渠不治,田畴日芜,士无所学,民多好闲,农工废业,商贾乏资,百姓流离,盗贼遍野。此其教养失道,国势陵替,而先后沦亡如出一辙也。

  谚曰:"前车之覆,后车之戒。"我中国教养之道,自三代以后渺矣无闻,政治民风江河日下。方今时事日非,国势益促,外有强邻环视,内有伏莽堪虞。倘仍因循苟且,粉饰欺蒙,而不上下一心,力为图治,亟行教养,则他日之事岂忍言哉!夫以上古游猎之时,耕牧之世,犹尚教养,况于今日地球之中已患人满,弋猎固无以为粮,而耕牧犹虞不给,教养讵可废乎?故西人广求格致,以为教养之方。盖世界由弋猎变而为耕牧,耕牧变而为格致,此固世运之迁移,而天地自然之理也。顾格致为何?穷天地之化机,阐万物之元理,以人事补天工,役天工于人事。能明其理,以一人而养千万人可,以一人而养亿兆人亦无不可。我中国生齿四万万,人民甲于五大洲,子此元元,可不亟图教养之方哉?今日之计,宜废八股之科,兴格致之学,多设学校,广植人材,〔十四卷本增:遍兴工艺厂,收养穷民(学校者人才之本,格致者学问之本。中国士子于诗文小楷而外,罕所讲求。一旦得中科甲,遂目空一切,其实不知国家利弊如何,格致工夫如何,徒有虚憍之气:贱视工商,鄙视武夫,傲视西人。纵见西人教养普法心悦诚服,亦不肯悉心仿办,必改头换面,以为因地制宜。其实吝惜小费,或经办从中渔利,以致所授不全,所学不精也)〕,开诚布公,与民更始。庶百王之敝可以复起,而三代之盛可以徐复还也。不然,则天生斯民而托以教养之责,不独不能行,反暴敛以困之,势利以诱之,而犹欲以空名自跻于三代之隆,则吾谁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