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礼上①礼之兴也,其在中古乎?当黄帝与蚩尤战于版泉、涿鹿之间,方耀武功,未遑文教。及尧、舜继统,垂衣裳而天下治,于是乎礼文备具中天之世,号为文明。逮至周末文胜,威仪三百,礼仪三千。礼文之详备,莫过于周,是故夫子曰"周尚文"而又有"郁郁乎"之叹也。然礼与其繁也宁简。至于今日,繁已极矣!返璞还醇,其在兹乎。溯自元黄剖判以来,始而衣皮饮血,其简陋无仪礼可知。及制衣裳,造宫室,作礼乐,而威仪品节次第毕备。自来踵事者必增华,变本者必加厉。万物之数,其始由简而日趋于繁,繁至于极无可加,则又一变而日趋于简,简亦必至于极而后乃复为繁。其气机之旋转,犹夫阴极阳生,阳极阴生,若循环之无端,莫能穷之也。
夫五帝不相师,三王不相袭,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涂山之会②,执玉帛者万国,变而为春秋列国。列国又变为七国。七国并于秦,又变为郡县一统。凡周先王之衣冠、典制、文物、仪器,莫不荡然无存。盖周为文之极繁,繁极而至秦乃一大变。中间复更数大变以至于今,则日趋于简,日还乎质之时也。何则?吾盖尝微窥乎历代变革之故而知之矣。衮冕也,一变而为通天冠矣;上衣下裾也,一变而为通袍矣;佩玉佩觿种种之修饰也,一变而若存若亡矣;广裾也,一变而为箭袖矣;束发也,一变而为修发矣。衣冠如此,礼节可知。礼节者,随衣冠制度而相为损益变通者也。孔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又曰:"殷尚质,周尚文。"又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又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合数语以体察之,盖可知夫子之右质而左文也。夫质者朴也,有崇尚太璞之意;文者彣也,有粉饰虚华之意。公孙子阳坐据西蜀天府之国,而不能当汉兵一战者③,亦以烦礼多仪失之也。刘景升当汉末之乱,方且招名士,标厨俊,駸駸乎讲求虚礼,曾何救于荆州之覆乎④?善夫夫子之美仲雍也,曰:"雍也简,可使南面。"然则吾谓夫子之贵质,非虚语也。
夫自秦、汉以来,一代各有一代之典礼,由博返约,一言可断,即吾所谓由繁而趋于简也。今中国之制度礼节,盖已简于前代矣,抑犹未也,虽日趋于简,而犹未简至于极,则迁流正复无已。譬如立版走丸,丸不坠至于地,则流转正无一息之停,惟细心人乃能体会之耳。三代以上,揖让而已,今则有登降跪拜,且极至于九叩之烦文矣;三代以上,三公常坐而论道,今则由坐而立班列侍者,且变为长跽敷陈矣。然此犹曰尊君父之礼也。至于卑幼之于长上,属僚之于上官,小民之于官长,僮仆之于主人,皆动辄跪拜,罕复答礼。夫不论其中藏诚敬之实意,而徒责其外貌卑抑之虚文,是相率而以伪接也。故上以此求,即下以此应:或面呈巧令,转背即肆讪谤;或外作足恭腹诽,甚于轻侮,则亦何益之有哉?
今如泰西各国通行之礼节盖亦简矣,臣下之见君上,不过三鞠躬而已,免冠握手而已,上下皆立见,无所谓一坐一跪也。古之时诸侯朝天子亦然,天子南面而立,诸侯北面而朝是也。此即西礼之暗合乎中国古礼之遗意者也。至其僚属相见,友朋相晤,长幼官民之相接,皆不过一免冠一握手而已。说者谓:"中烦而外简,中礼难学,而外礼易为。"是亦不然。设纯尚虚文,而罕实意以将之,譬如作傀儡戏,其跪拜揖让,盍尝不彬彬可观,苟徒曰礼也可以演习而貌为,一无真意存其间,何以异是。若夫西礼虽脱略乎形迹,有类乎据放,然去其虚文之伪,则必流露其真诚,苟徒曰礼也可以演习而貌为,殊不知心意一有怠傲,则声音笑貌立著,其非不可以虚文掩饰也。此吾所谓真难而伪易也。夫堂廉之交接,上下之会同,亲友之结纳,畴不欲其相待以诚,乃不求其中心之自然,而徒责其外貌之当然。自然者无有不简,所以然者之根也;所以然者亦无有不简,当然之本也。止求其当然,则枝叶盛而渐离本根,浸假而至于世风日漓,诈伪相寻,皆肇于此,非细故也。更如迎送宴会年节之仪,婚丧寿庆之事,亦恒喜耀其外观,有一不臻华美者,则歉然哗然,自尤而人非之,至于精意之存亡,真诚之有无,乃相与置诸勿论。孔子曰:"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亦可深长思矣。呜呼!此我中国上下四万万人群相见以伪,而至成今日之衰弱也。与其悦典礼之繁,共成一伪,何如从典礼之简,犹得一真。仲弓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是可为今日主典礼者当头之棒喝也已!
[注释]
①此篇系十四卷本所增。
②涂山之会——指禹在涂山大会天下诸侯,但地点说在会稽之山者尤多。
③公孙子阳——公孙述,王莽时自立为蜀王,东汉建武初又自立为天子,后为吴汉、臧宫攻杀。
④刘景升——刘表,汉鲁恭王之后,初平
中任荆州刺史,后病死,荆州亦终成蜀、吴二家争夺的对象。厨俊,俊杰侠义之士,为八厨、八俊的并称(东汉时认为当时最杰出的人士有三君、八俊、八顾、八及、八厨,具体为哪些人员,则各说不同)。
典礼下①《传》曰:"礼,所以安国家,宣社稷。"《记》曰:"礼,所以辨上下,定民志。"古人之于礼也其重如此。古者礼从宜,事从俗,入境而问禁,入国而问俗。先王之治民也,因其政不异其宜,齐其教不易其俗,是以有古礼,有今礼,有世俗所谓之礼。吉凶、军宾、嘉晏、享朝、会盟,皆国家之大礼也。古人于行礼之时,或有愆仪失节者,皆知其为咎征之先现,祸机之将发。如临食而叹,闻乐而忧,执玉之俯仰高卑,趋走之视流行速,皆是也。自后世礼教失传,礼意寝衰,徒见之于虚文外貌,而礼之本原不可得而知矣。呜呼!此礼之变也,非礼之常也。夫毋不敬之谓礼。今之胁肩谄笑,喜怒逢迎,以为智效一官,能效一职者,问犹敢有责难交儆,陈善闭邪于主上上司者耶?今之顺旨面谀,请托干谒,以图办一公事、讨一优差者,问犹得有殚心竭虑,尽瘁鞠躬,以措办得宜者耶?夫訑訑之声音颜色②,已拒人于千里之外,而犹曰士相见也礼在则然;赫赫之喝道鸣驺,已辟人于咫尺之间,而犹曰官淑问也礼在则然。故自有此烦文,是以卑躬屈节以为礼,而抗直之士断不收;自有此末节,是以有厚贿重赂而谓礼,而刚介之夫断不取。国家社稷之危危在此,上下民志之散散在此!
夫礼者理也。行乎礼之真者,国之兴也不难;行乎礼之伪者,国之亡也亦易。高丽之属中国也,有虚名而无实利。中国为高丽而与日本战者,徒为虚名。虚名者即今之所谓礼也。是故明乎礼之真者,不慕虚名而忘实利,不残民命以作战功。晋不争继文之霸业而争狄土,秦不争东周之王号而争蜀疆,俄于近日不西争土耳其而东争高丽,皆此意也。所望我国崇实事,去浮文,除礼之伪而得礼之真。譬如为子者温凊定省,其于父母也,问安无缺,而乃惰其四肢,不顾父母之养,滥交匪类,反贻父母之优;何如勤工作,谨交游,而以至亲无文为孝也。如为臣者跪拜趋承,其于君上也仪注无失,而乃授之以事,则有旷职之讥,托之以财,则有欺蒙之弊;何如供厥职,慎厥操,而以至敬无词为忠也。忠、孝,礼之大端,其余可以推类矣。
泰西之官亦有品位之不同,大都任事者权尊,位高者望重,此亦与中国不相殊异。惟其出人起居,一切规模,往往乔野无文,简朴不饰,旁人见之不知其为官也。迨各事其事,各在其位,则出一令也,无不应之如响;创一举也,无不从之如流。至其衣冠服御,或者亦有区别,我辈异邦人不能深知而详辨,然较之中国,则华实之间大相径庭。故泰西各官,其于民间之情形,民事之底蕴,皆莫不了然若观火,而无簾远堂高之虑。虽以一国之主,皆得与齐民相晤谈,初无赫声濯灵③,难于一见,此其风气直与古人无异。自昔我中国何尝不如此,三代以上君与民近,天子犹一方之吏,茅茨之阶不以为陋,沾体涂足之伦,时接于目。其为君者,或遁于荒野,或学于儒臣,如商王武丁,谅阴不言,梦赉良弼,求傅说于版筑之间,而举之相位。说者谓其求贤之诚,感格苍昊,而不知其实由高宗遁荒之时,早知傅说之贤,特恐来自田间,举登于位,朝臣或有所疑,故托为应梦旁求之事耳。迨至秦、汉而后,此等异闻,犹或有之,然君之体则渐尊矣。至于官,则犹未若今日之倨贵也。夫人主一身,岂能综理庶务,势不得不委任臣下;而大臣又不得事事躬亲,亦不得不分任其责于属僚。内而宰相部臣,外而督、抚大员,皆其位尊而权重者也。惟其位尊,故其威仪礼节皆与人不同;惟其权重,故其下亦莫不尊之敬之。而体势之崇高,仪度之尊严,与人迥异。自是而大员之一出一入,仪制繁盛,随从众多,伺候其门者咸伛偻足恭,有不敢仰视者。一轿马也,绿呢绚烂,舁者少则四人多则八人④。顶马跟马,前后拥护,肃静回避,除道清尘。(今当道前后拥护,手举清道旗、肃静牌者,皆衣衫褴褛,形同乞丐,无论停足何处,即解衣扪虱,非但不能壮观瞻,反为西人诋笑。)其体统有如此者。一舟车也,或乘轮船,或坐兵舰。舟中则不敢搭客,不敢装货,开轮系缆必升炮,隆隆然络绎不绝。骡车套车,极其高大,前扈后从。其尊崇有如此者。夫体统尊崇至于如此,则凡民间有冤抑苦情,欲赴诉于前者,谁不有所畏缩?求其下情得以上达也,乌可得哉?且不独大员为然也,即州、县各官,亦莫不自张其威,一州一县彼独称尊,除见上司时不敢不致敬尽礼外,若在衙署,或下乡催科、踏勘相验等事,亦复扈从如云,威仪煊赫。以州、县亲民之官,且不能俯察下情,躬问疾苦,则封疆大员,更无论矣。即如各镇分司巡检,亦且夜郎自大,不肯纡尊降贵。
中国之官,体制如此,则其异于西国者远矣。西国虽以将相大员握重权,掌兵柄,指挥如意,措置裕如,而其出人之间,坐不过马车轮船。而轮船除水师提督等官自有坐船外,往往附坐公司商家之船。即挈眷同行,亦与诸客杂坐。随行之人亦不甚众,护从之辈益复寥寥。即有德政及人,或当临行之时纷纷饯送者,亦初无中国之所谓万民衣伞,及一切匾额、衔牌之类,但以杯酒为酬,并致祝词而已。
〔八卷本增:前篇所论迎送宴会年节之仪、婚丧寿庆之事,恒喜耀其外观,尤未详官场之迎送、馈赠、供给诸事,为害非浅。夫衙门、营伍、公所之中,如阅公文,审狱犯,勘田亩,修刑政,勤操演,严监察,无一日得暇。今乃因迎送而各事俱废矣。查例:凡邻省督、抚及本省上司过境,擅动驿马,分投探报降二级;远迎远送降一级;乘便营求革职提问。是宜申明禁绝,庶不致以迎送误公矣。至如寿礼陋规杂款,例有明禁,今乃公分公宴,炭敬冰敬,以乃贽敬干脩⑤,不一而足。当官之所入几何,乃甘借债应酬,致人疑其营求;而上司亦实有因其厚礼,委以美缺优差者。惟一律禁止,庶不致以馈赠而招疑谤矣。又如大员过境,办公馆,送筵席,与夫种种供应,地方官无从开支,非苛派民间,势必赔累。然律载:藉供应科敛百姓者,州、县革职提问;安设公馆,呈送下程者同;督、抚上司勒索及不拒绝者,亦革职提问。定律何等森严!此禁止供给,州、县可免赔累矣。凡此皆澄叙官方之要,较诸课吏馆、停捐纳,收效非尤速乎?〕夫中国之官场,其繁重也如此;泰西之官场,其简捷也如彼。以此见中外之所由分,而中国之文有不如泰西之质者矣,中国之华有不如泰西之实者矣。
[注释]
①此篇系十四卷本所增。
②訑(yí)——高傲自满。
③赫声濯灵——语出《诗经.商颂.殷武》"赫赫厥声,濯濯厥灵"。赫赫,宏大。濯濯,明朗。语意形容具有极高的威望尊严。
④舁(yú)者——抬轿之人。
⑤干脩——干薪,即不工作空挂名而领取薪金。
游历今之谈富强者,动曰军火宜备也,铁路宜开也,制造与工艺宜兴,矿产与商务宜振也。庸讵知居今之时,处今之势,所以为致富之本、自强之基者,莫如上下一心。方今朝廷创办一事,聚讼盈庭,非无深达时务之臣,而每建一言,辄多格于群议,诚如总署所谓同心少,异议多者。洋务之兴垂六十载矣,求其知彼知己,不随不激,能为国家立一可大可久之策者有几人哉?夫民心不一,则国势日衰。而交涉之难调,由于意向之不定;意向之不定,由于主议之无人。欲求主议得人,非王公大臣游历外洋不可。
夫游历之法,昉于中国古时輶轩使者遍历四方①,问俗采风,详察民间疾苦。此实游历之权舆。孔子一车两马,历聘诸侯,遂成素王之业。战国时,仪、秦之辈朝秦暮楚②,掉三寸不烂之舌,声动侯王。当其周游各国,而山川之险易、政事之纯疵、兵力之孰弱孰强、人情之何爱何忌,无不揣摩简练,熟烂胸中。因得以审其机而投其间,虽纵横排阖③,圣哲羞称,而其颠倒是非,运天下于掌上者,非假游历亦何由自成其才也。
降至今日,泰西各国尤重游历,尊如世子王孙,贵如世爵将相,莫不以游历各国为要图。虽道路崎岖,风波险恶,经年累岁,皆所不辞。经过之处,观其朝章得失,询其俗尚美恶,察其物产多寡,究其贸易盛衰,访其制作精粗,探其武备强弱。而于地利一事尤所究心,山川之险夷,出入之难易,路径之远近,江河海口之浅深,无不绘成地图载入日记,刊诸日报,纸贵一时。无事则彼此传闻,以资谈助,一旦有事,则举国之人胸有成竹,不难驾轻就熟,乘胜长驱。道里关山,画沙聚米。人第见其今日夺若干城,明日辟若干地,以为用兵之神速,而不知兵皆素习,谋皆豫定,无一不从游历得来,非一朝一夕之故也。
考二百年前,俄亦积弱之国。自其先君〔十四卷本增:(彼得)〕见欧洲各国互长争雄,恐内治不修,外患将日亟,乃效赵武灵微服过秦之术,遍游诸国,访问利弊,延揽人才④。归国后变通法治,振作工商,不二十年虎视一方,吞并弱小诸国,土地日大,兵备日强,卓然为欧西首国,游历之效如此。
比年,我中国亦知其益,故有派员游历之举。但闻每员薪水月仅二百金,以外洋用度之繁,应酬之巨,安得敷用?亦只深居简出,翻译几种书籍,以期尽职而已,未能日向各处探访,时与土人谘询也。且承命而往者,皆微员末秩,回国以后即使确有所见,亦安能大展其才。中国体制所关,经费有限,纵不能如西例尽人皆可出游,莫如选择王公大臣〔十四卷本增:(贝子贝勒及其)〕子弟,通古今,识大体,〔十四卷本增:晓西文(不晓西文即先令其学习),〕年少而未当国者,派往各国考求利弊,探访情形。
丰其资装,宽其岁月,与我国使臣相助为理。夫今日之少年,皆他年老成谋国之良佐也。一旦躬膺重任,建议兴事,皆有真知灼见,自决从违,不致畏葸无能,亦不致拘牵偾事矣⑤。
抑更有说者,自设海军以来,所备大、小兵轮不下数十余艘,平日除会操载送官员外一无事事。何如派往各国游历,藉以保华民,张国势,周知外洋海港之曲折、岛屿之萦回、沙线之浅深、潮汛之长落、地势之要害、咽喉防务之布置疏密。并定以游历限期,或半年而瓜代⑥,或一年而瓜代。既回国后,由当道面询外洋情形,并观其日记,实有心得,即照军营立功例奏奖。果如此讲求研练,十年以后,中国内外文武人才皆当辈出,决不致有乏才之患,亦何庸楚材晋用,雇募洋师,岁掷百万金钱,且为远人所窃笑也哉!
我国家近年讲求时务,亦尝选派各部司员游历各邦,期明外事。然苦于所派颇多滥竿,俗士陋儒,未明政教之大体,只震惊于西人之宫室车马一切外物之美观,敌情未谙,而习气已重,将焉用之?是宜推广游历章程,无论京外职官,举监生员,但取素日谙悉洋务之员,发为著作,洞见大体,有志康济者,报名使往。国家厚资薪水,令轮班出洋游历,军制、机器、商务、地舆各讲专门,或三年或五年,考究而归。验其日记功课,考以当面问答,切实不虚,而后用为总署司员,或储为使才之选。其王公世爵出洋游历者亦同此。考察务裨实济,切戒虚声,藉兹捷径,庶可得游历之效也。既得其才,当厚其禄,勿致置散投闲。今总署堂官之王大臣,虽公忠爱国,而苦多未明洋务,则遇事不免扞格。章京又必由科甲进身,罕习外情承办先无主见,交涉何得公平。是宜选王大臣及部曹等官之年力富强者(泰西近放公使、领事,及探路游历之员,皆世家饱学年富力强者)游历泰西各国,悉心考究其政教、风俗、军政、邦交,归而著书立说。确有见地者,乃作总署堂官,或择出使多年之公使,声望素优者佐之,俾合署有同心,庶得众论交孚,遇事确有把握,不致异议横生,因循延误也。
中日战后,时事亟矣,强邻环伺,岌岌可危。而不知时势者动辄拘文牵义,无论事关远大,必以成法相绳。凡创办一事,往往聚议盈廷,议论多而成功少。当道诸公以为老成持重,由渐而进,或惜经费,徒袭皮毛,粉饰因循,恐无及矣。(近日非但内而政府,外而督、抚,下及道、府、州、县,当求通才,要知时务。至考取御史,亦须知古知今,知中知外,人能上下五千年,纵横九万里,洞烛成败之本原,考究治乱之至理者,而后立言有典,则敷布非空谈也。)大抵君相英明,方不为腐儒所摇惑,庶能变法自强,鄙人窃抱杞忧。去腊曾致书军机处行走陈次亮部郎云:宜筒懿亲重臣,素有识见者,借贺俄君加冕为词,顺道周游列国,物色人才,遍访各国退位之大臣。凡素有声望品行端方者,勿论其廉俸之重,订以年限,每部聘请一人回华,各司厥事。并向各国借款数百兆。百废俱举,凡学校、开矿、铁路、制造、枪炮厂、船坞不拘,各省均准中西人合力为之,不准西人独办。如华人无力,则许给本地绅商乾股,以充善举,或仿照西例抽还入息,捐税报效国家。
或谓:"如此行之,是开门揖盗,令人启其争心,土客不和,乱之道也。"不知中国各省地势险要,地土肥瘠,矿产丰歉,西人早已探明,绘有图说,莫不垂涎。今同沾利益,于地方百姓亦有利可获,何乱之有?如是,则群雄虎视之心可以稍息,我国富强指日可卜,而人才亦日出矣。或虑用夷变夏。不知我变者乃富强之术,非孔孟三纲五常之道也。或云:"权自外操。"独不思各海关俱归总税务司赫德委西人经理,且海关清册刊有英文布告各国。其大权不已重乎?既凡事须请旨允准而后行,何虑之有?或闻成例有不准亲王出外之条。然年来变通者甚多,既云"穷则变,变则通",则创新即所以存旧。此周公之所夙夜思兼三王者也⑦。
[注释]
①輶轩(yǒuxuān)——古代一种轻车。輶轩使者,相传古代帝王每年都派使者乘坐輶轩轻车到民间采集文化风俗。
②仪、秦——仪,张仪。秦,苏秦。此二者是战国时期最著名的游说政客,史称"纵横家"。
③纵横排阖——纵,合纵。横,连横。这是战国时秦国与其他六国分别采取的相对抗的外交策略。排阖,原作"捭阖",开合,指当时外交上的不同态度与策略,当时著名学者鬼谷子的书中有《捭阖》一篇专论,后人有说张仪、苏泰曾往学习,但实际二人并不同时。
④赵武灵微服过秦之术——指战国时赵武灵王让位于其子后,自号主父,欲图从云中、九原一带南袭秦国,于是就亲自扮成使者进入秦国侦察地形与政治情况。彼得,即俄国沙皇彼得一世。1697年,他化名秘访欧洲它国之科学、技术、文化,因国内有变而于16
98年回国。回国后即大力改革,发展工商,扩充军力,使得俄国成为一个强国。
⑤偾事——败事。
⑥瓜代——语出《左传》庄公八年文,原谓到明年瓜熟时派人替代,后用指任期届满而由另人替继。
⑦从"我国家近年讲求时务"到"此周公之所夙夜思兼三王者也",系十四卷本《游历》篇后增写的附言。
公法公法者,万国之大和约也。中国为五洲冠冕,开辟最先。唐、虞、三代,相承为封建之天下;秦并六国,改为郡县,历汉、唐以迄今,莫之或易。其间可得而变易者,宗子之封藩,疆域之分合也。其虽变而莫之或易者,概不得专礼乐征伐之权也。然均有相维根系之势,而统属于天子则一也。统属于天子一,故内外之辨,夷夏之防,亦不能不一。其名曰有天下,实未尽天覆地载者全有之,夫固天下之一国耳。知此乃可与言公法。
公法者,彼此自视其国为万国之一,可相维系而不能相统属者也。可相维系者何?合性法例法言之谓。夫语言文字、政教风俗固难强同,而是非好恶之公不甚相远,故有通使之法,有通商之法,有合盟合会之法。俗有殊尚,非法不联。不能相统属者何?专主性法言之谓。夫各国之权利,无论为君主,为民主,为君民共主,皆其所自有,他人不得侵夺。良以性法中决无可以夺人与甘为人夺之理,故有均势之法,有互相保护之法。国无大小非法不立。《尔雅.释训》云:"法,常也",可常守也。《释名》曰:"法,逼也,逼之使有所限也。"列邦雄长,各君其国,各子其民,不有常法以范围之,其何以大小相维,永敦辑睦?彼遵此例以待我,亦望我守此例以待彼也。且以天下之公好恶为衡,而事之曲直登诸日报,载之史鉴,以褒贬为荣辱,亦拥护公法之于城。故曰:公法者,万国一大和约也。
今泰西各国兵日强,技日巧,争雄海陆,将环地球九万里,莫不有火轮舟车。我中国海禁大开,讲信修睦,使命往来,历有年所。又开同文馆,习西学,译公法,博考而切究之,如此详且备矣。然所立之约,就通商一端而言,何其矛盾之多也?如一国有利,各国均沾之语何例也?烟台之约,强减中国税则,英外部从而助之,何所仿也?华船至外国纳钞之重,数倍于他国,何据而区别也?中国所征各国商货关税甚轻,各国所征中国货税皆务从重,何出纳之吝也?(闻鸦片在孟加刺每箱征银六十磅,中国税银十磅,中国出口茶税每箱仅征银百元之七五,不足一成,至英人人口所征不下四五成,即茶与鸦片较之,其公道为何如?)外国人至中国不收身税,中国人至外国则身税重征。今英、美二国复有逐客之令,禁止我国工商到彼贸易工作,旧商久住者亦必重收身税,何相待之苛也?种种不合情理,公于何有?法于何有?而公法家犹大书特书曰:"一千八百五十八年,英、法、俄、美四国与中国立约,嗣后不得视中国在公法之外。"又加注而申明之曰,谓得共享公法之利益。嘻,甚矣欺也!
然则如之何而可?日:约之专为通商者,本可随时修改,以图两益,非一成不变者也。税饷则例,本由各国自定,客虽强悍不得侵主权而擅断之。宜明告各国曰:某约不便吾民,某税不合吾例,约期满时,应即停止重议。其不专为通商者,则遣使会同各国使臣,将中国律例合万国公法两两比较:同者彼此通行,异者各行其是,无庸越俎代谋。其介在异同之间者,则参稽互考,折衷至当。勒为通商条例,会立盟约,世世恪守,有渝此盟,各国同声其罪。视其悔祸之迟速,援赔偿兵费例,罚锾以分劳各国。若必怙恶不悛,然后共灭其国,存其祀,疆理其地,择贤者以嗣统焉。庶公法可以盛行,而和局亦可持久矣。
虽然,公法一书久共遵守,乃仍有不可尽守者。盖国之强弱相等,则藉公法相维持,若太强太弱,公法未必能行也。太强者,如古之罗马,近之拿破仑第一,虽有成有败,而当其盛时,力足以囊括宇宙,震慑群雄,横肆鲸吞,显违公法,谁敢执其咎?太弱者,如今之琉球、印度、越南、缅甸,千年旧国,一旦见灭于强邻,诸大国咸抱不平,谁肯以局外代援公法,致启兵端?不特是也,法为德蹶①,俄人遽改黑海之盟,法无如之何也。土被俄残,柏林不改瓜分之约,各国无如之何也。然则公法固可恃而不可恃者也。且公法所论,本亦游移两可,其条例有云:倘立约之一国,明犯约内一款,其所行者与和约之义大相悖谬,则约虽未废已有可废之势。然废与不废,惟在受屈者主之。倘不欲失和,其约仍在两国,当照常遵守,至所犯之事,或置而不论,或谅而概免,或执义讨索赔偿,均无不可。由是观之,公法仍凭虚理,强者可执其法以绳人,弱者必不免隐忍受屈也。是故有国者,惟有发愤自强,方可得公法之益。倘积弱不振,虽有百公法何补哉?噫!
[注释]
①蹶(jué)——践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