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防①中日和议,增开通商口岸,此后重庆、沙市、苏州、杭州,轮船必往来络绎,然则今日江防与昔日情形固不同矣。查中国长江内河水师向用长龙舢板,于光绪十一年曾经当道会议,欲先令长江之水师舢板裁减,将营哨弁兵额缺酌量裁并,即以裁出之饷添制浅水轮船,分隶巡防。
或谓:昔曾文正偕彭刚直创造舢板以来,平发逆,安行旅,厥功甚伟,未可更动,且长龙舢板较小轮船之利便有五:一、江上盗贼出没于蒲滩蓼溆之间②,浅港分歧之所,轮船纵小,亦必长十余丈,吃水已深,不能涉浅,若遇劫掠盗船,一经掉入浅隘芦荻丛杂之处,则不能穷追搜捕。
二、制造轮船每艘需价万余两,长江水师由厘金项下每岁助饷八十万两,即概以制造轮船计,仅得船八十艘耳。酌裁一半,仅可得船四十艘。现在水师分防五省,舢板兵船星罗棋布,节节梭巡,故盗贼无从伺隙。若每镇酌减一半,所减之舢板则多,所添之轮船则少,恐分布汛地不能周密,宵小乘间窃发,势所不免。
三、不能弭盗,则商贾之挟重资贩运者必畏缩不前,各卡厘税必然减色。
四、查师船一只不过二百余金,计须合四十余师船之费始能造一轮船,则制造之费巨。师船三年一修,所费无几。轮船则机器偶坏,船身偶损,非重价雇请洋匠不能补治,则修理之费巨。师船水勇月饷不过数金,轮船则司事之人皆须厚给廪俸,则资养之费巨。船鼓枻即行③,驾驶灵便,轮船非用煤火即不能行,所费尤巨。统而计之,轮船之糜费何止百倍于师船。
五、师船持舵掉桨,犯浪冲风,全恃人力,非壮勇不得滥充。轮船全恃火力运其机器,虽怯弱亦可从事,久之人习于逸,兵以日疲,将来徒有水师之名,其流弊直与绿营无异。
按:以上五者皆按时论事,节省经费,非亲历而深知者不能道,其公忠体国之心于期可见。惟今日苏、杭、重庆通商,往来之小轮船多于梭织,与昔日情形不同。新式轮船吃水之浅,船身之长,亦可与长龙舢板相仿佛,虽芦荻丛杂之处,平日既测量有素,至时尽可穷追。则首款不足虑矣。
轮船造价不一,有数千两、有万余两者,既一时无力多造,每省先造数艘试办,以开风气。庶逆风、逆水之时,师船不能前进,轮船亦可拖带,见有贼船,无虑追之不及。如每镇酌减一半,无舢板者有轮船往来游弋,宵小贼船何敢窃发?则第二款不足虑矣。
既宵小贼船不敢横行,行旅必安,各卡厘金何致减色?且商贾挟重资者皆趁洋轮。此第三款不足虑矣。
师船一只不过二百余金,其价虽廉,不能逆水行舟、冲风破浪,只可防宵小,不能防外寇。如无轮船,设有外患,非舢板可御。且轮船司事廪俸不甚昂,水勇月饷向给数金,今百物皆贵,欲得其死命必须酌加,使足
以赡其妻室。至机器船身有坏,不必雇请洋匠,既置有小轮船数十艘,应于湖北或江南制造局左右开一船澳,以备修理,无事可以揽造商船,或交江南制造局代修亦可。则第四款不足虑矣。
轮船持舵、升桅、掉桨之人亦与师船无异,非身体坚壮而善于泅水、驾驶者不得滥充,既仿西法,尤宜认真挑选,不时操练,凡有不合定章者应即随时裁汰,何虑有绿营气习?夫水、陆兵勇之强弱,亦视乎将帅之何如耳。其第五款不足虑矣。
今泰西各国及日本维新之后,凡内河、内江水师向日用舢板帆船者,皆已尽改轮船,因时制宜,正当如是。曾文正、彭刚直昔年创设长江水师,原为破发逆、防土匪起见,不料今日重门洞开,防外寇更甚于防土匪。
况曾文正曾有言曰:"今日吾辈以长龙舢板之水师克平发逆,以成一时之功,然天下事变动不常,此种水师船未必永足为将来战守长江之用。是则在后之人神明变通耳。"老成之言毫无胶柱鼓瑟之见,真足令后贤心眼。
按中国与法、日交兵之时,各口多以重价租买小轮船传递信息,尚未骚扰内地,已属糜费不少,何如及早筹防。拟请当道于长江内河水师亟宜整顿裁减,随时添置轮船,与长龙舢板互相表里,以壮声威,弭患无形,有稗大局,洵非浅鲜。惟前车可鉴,必先讲求水军将才,苟无其人,虽有兵舰亦犹马江、威海、刘公岛之水师而已。
[注释]
①此篇是十四卷本所增。
②蒲滩蓼溆——蒲,又名香蒲,水生植物,嫩者可食。寥(liǎo),草本植物,具体又有多个品种,此处所指当是水蓼。溆(xù),水边。蒲滩蓼溆之间,指河岸滩涂而草深之处。
③枻(yì)——船桨,一说船柁。
炮台①尝闻泰西水师战法以兵船为用,以炮台为体。有兵船而无炮台,则能战而不能守,外强有余者,而内固恒患不足。虽有守口巨台,而无前后炮台为屏蔽,为救应,则亦必为敌乘。此兵家之至言也。
迩来欧洲各国炮台营构日精,往往不惜工费。前刊《火器》篇中所论英国阿姆斯脱郎厂武员孟格理符新制暗台,藏炮地中,俗名地阱炮。敌人无从窥,炮弹不能及。其炮以水机升降,见敌至则升炮击之,可以圆转自如,四面环击,燃放之后炮身即藉弹药坐力退压水汽,徐徐而降,复还阱中。其法先掘一阱,藏炮于中,上施钢盖,适与地平,所用炮手两人亦伏地中,以防敌弹飞堕。距阱稍远,多筑土堆,阱东土西,使敌疑惑。开炮之顷,烟焰迷天,不能辨炮在何所。又备小望台一座,略出台面,探视敌情,测量准的。平时操演如不用药,无力可藉,则炮身不能缩退,复有水机一具,内贮水力,激而行之升降盘旋,机极灵便,厥制新异,足资海防。英国曾仿造木质台样一座,埋置海滨,命铁舰燃炮击
之,台内亦升炮燃放如对敌状,兼示以台之所在,而铁舰之炮始终无一弹命中。船炮虽轻快,其如此暗台何?
窃谓此台之法最宜于中国,惟滨海地多松浮,坚筑非易耳。该炮六寸口径,炮身重四吨,弹重四磅,用黄六角药多至五十四磅,可洞穿尺五寸厚之铁甲。弹子每秒仅行一千八百八十尺耳,如须再远,亦可将炮身酌加长大。曲折纵横,悉尽其妙。此最精之新法也。凡战舰、炮台用炮,排列须长短相间。敌远则用长炮,敌近则用短炮,随机应变,操纵无方,然战守之道亦有常变。西人用炮不仅为可胜计,亦必为可败计。其所筑炮台异常巩固,四周设伏暗沟地雷,距台少许更筑一台,纯用短炮以便击近,使敌人不能登岸,不得据台。如势力不支,则避伏台后,俟敌既登,猝出轰击。或用暗机药线引燃火药房,既入彀中,忽然轰发。二者皆可转败为胜也。
至其造炮台之制,考丁雨生中丞疏云:造台之法②,极内一层必用灰墙,外墙用三合土,厚在二丈以外,高低则视地势之低昂与水路之中线。护墙必须成交角,而不可成正角,斜至五分之一,敌炮若来自可斜拂而过。其炮位及火药仓上必设太平盖,以御自上而下之炮子。下必设高隔堆,以御横扫之炮子。其最下层之地隧加筑坚固,四面俱通。沟外之小炮台、大沙堆亦必迤逦照应。敌用陆兵闯入,尚可侧轰横截。然使专用炮台而无木桩、水雷、浮坝等物阻于前,则炮台亦断不能得力也。
张芗涛制军疏云:西式之台不一③,或尖或圆,或盖或露,或作联堡、子堡;或陆路当冲作大台垒,可以启闭往来;或水路当冲作浮炮台,可以迎头截击。此两式最为得力而费太重,骤难仿造。
薛叔耘星使云:台式究竟明不如暗④,高耸不如低平,铁石不如三合土。西人云炮台之要约有数端:一、山坳岭曲,隐蔽击敌,不宜孤露一台。外须作坦坡,不宜壁立。一、扼要处须有数台犄角,不宜聚炮于一台。一、连台宜多作犬牙形,以便两台炮力相接夹击。一、台后不宜背山,以免敌弹反击。一、台上不宜多人,以免多伤将士。一、台上炮堂不宜宽,以防炸弹堕落。一、台后宜有回击小炮,以防敌袭。一、台旁登岸处宜作濠堤,伏连响快枪、快炮以防敌人舢板登岸。一、台成后以炮轰试,坏则更造。
合以上三疏观之,而西人造炮台之秘要大旨已可概见。
今我国各口炮台屡闻为敌人所占,未闻有一能用此转败为胜之法者。且究其所失,皆因各分畛城,台后、台旁皆无炮位,致为所袭耳。既知其弊,而防守之要端在炮台。各省督、抚、提、镇亟宜详加察勘。旧台不如法者易之,太稀者补之。讲求造炮台之制,遴选守炮台之人。毋徒糜费重饷,以旅顺、威海为前车炯鉴。庶可得炮台之实效,而海防巩固矣!
[注释]
①此篇系十四卷本所增。
②丁雨生中丞——即丁日昌,前《吏治上》已注。
③张芗涛——即张之洞,直隶南皮(今属河北)人,字孝达,号香涛。同治进士,历官甚多,又是洋务运动的主要人物。
④薛叔耘——即薛福成,前《边防五》已注。
练将①古之为将者,经文纬武,谋勇双全。能得人,能知人,能爱人,能制人,省天时之机,察地理之要,顺人和之情,详安危之势,凡古今之得失治乱,阵法之变化周密,兵家之虚实奇正,器械之精粗巧拙,无不洞识。如春秋时之孙武、李牧,汉之韩信、马援、班超、诸葛亮,唐之李靖、郭子仪、李光弼,宋之宗泽、岳飞,明之戚继光、俞大猷等诸名将,无不通书史、晓兵法、知地利、精器械,与今之泰西各国讲求将才者无异。
查泰西职官重武,武员均由武备学堂出身。《欧游随笔》谓其视把总如庶常,千总如编检,守备则已开坊矣,都司以上如京堂,副将如阁学,提镇比之尚书。盖武员可以兼文,文员不能兼武。考其初入武备学堂肄业,欲为日后考任中军将官者,其年须在三十七岁以内,或曾任兵官五年,其请假之时应行补足,须有统领官所给高才优行凭照(统领官不得随意荐人入学,日后有事当惟该统领是问),须有考取都司凭照(不必任都司),须有医生凭照(言其身体强壮,能胜营官重任,兼善骑乘),方准其人堂肄习中军韬略。学堂课条有七:一、常算法并代数、勾股、割圆术。二、自古及今各国兵志,及战场行军之处。三、炮台营垒各法共分两种:一长久炮台营垒,海口边界等处;一暂时炮台营垒,如战场所筑者及攻击炮台营垒法。四、地利(即运、近、险、易、广、狭、死、生)。五、谋攻。疑兵、伏兵、诱敌各法。六、兵律。七、学英国言语、或德国言语、或俄国言语。每年六月间考以上兵官一次,择其超等复令勤习,以备考任中军将官。所考之七种兵阵、艺学,皆预定分数。若各学分数尚不及半(设预定四百分如分数只得一百九十八,不及预定分数之半),则不得入选。须于分数过半之中,择其尤者再入学堂肄习两年。首年底又须甄别优劣以定去留,不合式者去之,留馆者学足二年,复令赴步兵、马兵、炮兵、工兵各军营中阅历各数月,至是始克成材,可为将官,辅翼将军治理军政。
其难、其慎如此,非如中土将帅不习武艺、不读兵书、有勇无谋、一时侥幸成名者可比。况位尊爵崇、富贵已极,平日优于自奉,性耽安逸,不能与士卒同甘苦;无事之时只知酒色怡情、赌博逞志,及其临事又复贪财借命,如是人谁肯为之用哉?朝廷不知其暮气已重,以其老于军务,遇有战事即饬其募勇御敌。其营中亦仿西法操练,奈非武备学堂出身各营官皆未谙韬略,又无胆识,皆以钻谋为
能事,不以韬钤为实政②。是兵官不知战,安望教兵以战?纵有西人为之教习步伐,确似整齐,枪炮亦皆命中,无非兵法之绪余耳。
泰西兵官云其大要固不在此,练兵先须练胆,使其耳目习于钟鼓旌旗之间而不乱心志,安于斩刈杀伐之际而不慑。未经战阵之兵,虽训练娴熟、器械精利,一旦猝临大敌鲜不目骇心惊,手足无措,苟非将帅得人,法令严肃,未有不鸟兽散者。故外国练兵必设假敌与正军对列,互相攻击,出奇设伏,因地制宜,一如交战状,俾习惯于平时。不如是则临事仓皇,而欲战必胜、攻必克也难矣。
余于癸未年曾将泰西水、陆军学堂及技艺学堂章程大略,缮呈醇贤亲王暨曾忠襄、彭刚直③,请于各省仿西法设水、陆军武备学堂,选各营兵、官身体精壮,年约三十余岁能通书史而有胆略者,又选曾习枪法、颇有胆识,年三十左右身体强壮之武科之员(不论武生秀才、举人、进士、侍卫),分为二班:已通中西文字、算法者为第一班,延武备学堂出身兼有阅历之师教之;不通泰西文字、算法者为第二班,先入初学堂,延深通中西文字、算法之师教之。必如西士所云,要由武备学堂出身,熟识《武经七书》、中外兵法、测算、天文、地理、图说,及古今战阵胜负根源,乃能鞠旅陈师,为三军之司命。又于南、北洋设水师学堂及练船,一切舟楫、樯帆、测风、防飓、量星、探石、枪炮命中,凡行船布阵一切诸大端,必须悉如泰西水师事事精能,庶他日敌船犯境,与其交仗,指挥操纵悉合机宜,不致临时手足无措,徒糜巨饷也。
盖泰西水、陆诸军将帅非由武备院、韬略馆及水师学堂出身,并久历战阵、资格极深者,不得任其职,所以当水、陆军提督者皆老成谋略优长之选。犹备有参佐数员,常与运筹决策,以资历练而审机宜。临敌之时何处安营,何处进剿,何处设伏,何处可断其粮道,何处可截其援师,地势、敌情了如指掌,绘图遍示,使一军谙悉情形,有恃无恐,以故战胜攻取如响应声,岂今日有勇无谋、不知天时地利之将,只驱士卒,仅扎死寨打硬仗、野战、浪战者所能胜任乎?呜呼!全军之性命系于将帅,将帅之存亡关于国家,可不慎欤?故吾谓练兵必先自练将始。
[注释]
①此篇是十四卷本所增。
②韬钤(qiān)——原指《六韬》、(玉钤)等兵书,引申指军事谋略。
③醇贤亲王——奕譞,道光帝第七子,咸丰元年(1851)封醇郡王,同治十一年(1872)封醇亲王。其子即光绪帝,权重一时,但对外软弱,内政平庸。曾忠襄,即曾国荃(曾国藩弟),字沅浦,号叔纯,协曾国藩镇压太平天国,历任山西巡抚、湖北巡抚、陕西巡抚、山西巡抚、西广总督、礼部尚书、两江总督兼通商大臣、太子太保等职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