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会泰西以商立国,其振兴商务有三要焉:以赛会开其始,以公司持其继,以税则要其终;赛会者所以利导之也,公司者所以整齐之也,税则者所以维持而调护之也。中国于此三事皆未能因时制宜,取长弃短,无惑乎日日言商务而商务愈不可问也。
夫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人工有巧拙精粗,物质有良窳美恶,自然之理,必至之情也。得彼之法而亦趋亦步,则拙者有时而巧,粗者有时而精。守我之旧而不见不闻,则良者可转而窳,美者可转而恶。此泰西各国所以有博览会之设也。
溯赛会之事,创之者英京伦敦,继之者法京巴黎。嗣后迭相举赛,各国亦起而踵行。奥则设于维也纳,美则行于斐刺铁蜚,日本则举于东京。萃万宝之精英,罗五洲之珍异,百年之内炫异争奇,此亦万国大通必有之事矣。泊我圣清光绪十九年,即西历一千八百九十三年,美人赛会于希加哥,为科布伦探获美洲之日,阅赛暑四百周。其气象规模尤极天下之大观,为古今所未有。其会分四大部,议院选派通国各会为第一部,希加哥本邦之以利奴瓦会为第二部,女董会为第三部,襄助会为第四部。四部之外又举一人为会总,以总其成。分院共计十五:一农工院,一种植院,一生灵院,一渔务院,一矿务院,一机器院,一运务院,一工艺院,一电务院,一技艺院,一政务院,一林木院,一邮政院,一文艺院,一邻政院。有条不紊,无美不臻。所建地基共七十余亩,各院房屋占地合五百万平方尺,其中花果、草木、园囿、池塘无所不备。所收之费,计股资五百万元,希加哥续凑五百万元,预计游资约一千七百万元,售照会等项一百万元,会毕折卸物料值银三百万元,共应收美银二千一百万元。所出之费,计地基等项一千二百七十六万六千八百九十元,建造等费三百三十万八千五百六十三元,开院费一百五十五万元,共银一千七百六十二万五千四百五十三元。据此计算,本可赢银三百万元有奇。嗣因人役过多,费用过大,又请议院拨助五百万元。然游人逐日增多,不致亏耗也。
美人于此一会不惜工本如此,岂特以为观美哉?诚以"一物不知,儒者所耻",而万物皆备,圣功所基。此会角九州万国之珍奇,备海澨山陬之物产①,非此不足以扩识见,励才能,振工商,兴利赖。开院之经费抵以每人每日之游资,数百万金钱取之如寄,而客馆之所得,饮食之所资,电报、轮舟、铁路、马车之所费,本国商民所获之利,且什百千万而未已焉。地虽寥落,商贾骤兴,费亦浩繁,国家无损,此利国利民之见于当日者也。凡人耳无所闻,目无所见,则虽有良法美意,亦苦于效法之无从。今萃各国之工艺以斗巧争奇,则我所已能者可以精益求精,我所未能者可以学其所学,较之凭虚臆造,难易迥殊矣!合各洲之物产以比较优劣,则本国所已有者应如何益务扩充,本国所未有者应如何渐行推广,较之孤陋寡闻者,智愚悬隔矣!不必家喻户晓,而可以开愚贱之心思;不必越国过都,而可以发颛蒙之耳目②。故各国当赛会之后,其民之灵明日辟,工艺日精,物产日增,商务日盛,此利国利民之见于后日者也。夫事至国与民皆利,上与下交益,目前与日后均收效无穷,而独于古所未有而疑之,西人所有中国所未有而弃之,此何说也。
比年以来,中国之商务衰矣,民力竭矣,国帑空矣,事事不如人,事事受制于人,而侈然曰:我大国也,彼小国也。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本有致富致强之道,而自暴自弃,不见不闻,一任吾民之困苦颠连,而漠然不以为意,圣贤之用心固如是乎?
故欲富华民,必兴商务;欲兴商务,必开会场。欲筹赛会之区,必自上海始。上海为中西总汇,江海要冲,轮电往还,声闻不隔。赛会之款集股招商,而酌提官款以为之襄助,建屋辟地必广必精。届期照会各国外部,将工艺制造各种物件一体入会陈设,派有名望之人比较得失,品评优劣。自南洋大臣以下均自至会场观览,以重其事,先期出报,知照中国十八省。各镇各埠工、商人等,均准入会游观。应需何物即可出资购买,定立价目,无伪无欺。酌收游资,以助经费,均仿各国赛会章程办理。仍先由出使大臣知照各国,详译立会旧章,参酌中西,务期美善,其有裨民生国计者非浅鲜矣。
如虑中国此时工艺尚未讲求,不能如各国之精益求精、卓著成效,则可如日本办法:先于内地各镇、埠试行工艺、农桑、矿产、耕织各小会,胪列中国自有诸物,而他国有何新法、新器则官为购置,以扩见闻。仍酌收游资以助经费。嗣后逐渐推广,每岁扩充,期以十年,不惟远胜东洋,当无难与英、美各国齐驱并驾矣!
或疑此项经费为数颇巨,事前既无所出,事后又无所归。不知设会之后,游人必多,所收游资应足相抵。况今日各镇、埠迎神赛会,无益之费累万盈千,游手好闲者动辄因而肇事,何如移此项资财以开博览之会,则美利既难悉数,而积弊亦可顿除。此裕民足国之先声,即致富通商之实效也。五行八政,探《洪范》之精;制用理财,挈《周官》之要。当事者高见远识,一转移间而已矣。
泰西各业莫不有会。商人有商务会,兵官有兵官会,格物士有格物会
,读书人有文学会,天文学士有天文会,地理学士有地理会,丹青学士有丹青会,机器师有制造会,种植人有花木会,医士有医学会,习算法者有算学会,讲格致者有化学会、电学会、光学会,业蚕桑者有蚕桑会,武弁有功课会,农功有赛物会。至各省、各郡、各邑莫不有会,而善举之会尤夥不胜数。英京一处多至五百余所。其他国、他邑可知。虽立法各有不同,而讲求实效及救人救世之苦心,则无不同也。
凡会所皆建大屋广厦连云,深堂容众。与会有名者皆可至会所中读书,习学各艺,借榻居处及招宴、议事、论公,聚集同志考究得失,弃短从长,一示大公无我、善与人同之美意。其所以必分门别类者,盖取专门而后可名家之意。故一技可名,微长必录,而后众善毕举,万物皆备也。西士李提摩太《泰西新史》言之綦详,兹特摘论其大略如此耳。
曩者王爵棠星使自法返沪,谓法国艺文会即艺术会,其所习实不止术艺。法人谓文学之事,大之足以治国理财,小之足以资生制器(欧西文学昔推法兰西为巨擘,书院林立。彼都人士靡不呫哔③,辛勤力求,淹博于天算、舆地、格致、机器诸学,精益求精,标新领异。为师长者尤加甄别,始得与此选,无滥取,无徇情,数十年来各国无不争相讲求于学校,论中已详言之矣。然欧西各国公牍来往皆用法文,以法之儒者最称博雅也。商家多用英文者,以英人通商最早、最广也),特于巴黎设立总会。会中为首者约计二百人,薄给禄糈,稍足酬劳而已。外尚有四十余人,自愿不受俸薪。余则襄办三十六人,躬亲细务者二百二十人,以故责专虑密,训迪有资。会中分类有五:曰亚格得尼,专习词令。曰亚格得尼别列列达,专习文辞,兼攻考据。曰亚格得尼得赛恩士,专习技艺。其中区分条目凡十有二门,如:医学、数学、格致学、药学、机器学,各务专精求通理要。曰亚格得尼特布遏士,专习匠事,丹漆雕镂,制作音乐,必穷精良微妙之境而后已。曰亚格得尼德赛恩士摩拉黎士抑波黎特,讲求经济,考察律令,以通制度典章之要。此五端乃其大者。至于外会亦归总会经理,如考求遗闻往事,则有安特瓜里恩之会。崇尚博学广问,则有飞罗麻狄之会。讲明格物致知,则有拿查辣耳希式多黎之会。详究地理舆图,则有依阿格拉飞格尔之会。审察各国风土、民情、山川、人物,则有式达特士特尔之会。攻治百工材艺,则有飞罗德取匿之会。专讲剖割人物(凡人物有患病中毒死者,例得割剖验视,以审知其受病之所在。西医中有此一端,然亦必其人自愿捐躯乃可。李时珍《本草》木乃伊之讹,殆即由此传闻耳),则有亚拿多迷格尔之会。辨别耕种、播植,则有亚格黎格耳查拉尔之会。其他若赛画会、赛花会、赛马会,无不各有会场。先期布告各新闻纸,届时远近咸集,藉以讲求其孰良孰楛,孰妍孰媸,孰宜寒,孰宜燠,孰可转移,孰为定质。其优者例得奖赏,并载之新闻纸,俾通国咸知以资鼓励。下至豢养牛羊以及各色犬类,亦莫不有会,宜其硕大蕃滋,为中土所不能及也④。
[注释]
①海澨山陬——澨(shì),水涯。海澨,海边,陬(zōu),山脚。海澨山陬之物产,即俗言山珍海味。
②颛蒙——愚昧。
③呫哔(bì)——亦作"呫毕",诵读,此指勤于学习。
④从"泰西各业莫不有会"到"为中土所不能及也",是十四卷本在《赛会》篇后增写的附言。
农功①古之言曰:"上农夫食九人,其次食七人,最下食五人。"同此土田,同此树艺,而收获之多寡迥乎不同者,农功之勤惰为之也。故水潦出于天,肥硗判于地,而人力之所至,实足以补天地之缺陷而使之平。昔英国挪佛一郡本属不毛,后察其土宜遍种萝卜,大获其利。伊里岛田卑湿,嗣用机器竭其水,土脉遂肥。撒里司平原之地既枯且薄,自以鸟粪培壅,百谷无不勃茂。犹是田也,而物产数倍,是无异一亩之田变为数亩之用。反硗确为沃壤②,化瘠土为良田,地利之关乎人力概可知矣。且地之肥瘠何常之有?万里中原沟渠湮废,粟麦而外物产无多,地之肥者变而瘠矣。扬州之赋上下,今则畎浍纵横,桑麻翳荟③,神京廪给悉仰南方,地之瘠者变而肥矣。三古农书不可考已,今所传者如《齐民要术》、《农桑辑要》、《农政全书》亦多精要,大抵文人学士博览所资,而犁云锄雨之俦,何能家喻而户晓?况劳农劝相,虚有其文,补助巡游,今无其事,民亦因循简陋,聊毕此生,盖官民之相去远矣。
泰西农政皆设农部总揽大纲,各省设农艺博览会一所,集各方之物产,考农时与化学诸家详察地利,各随土性,分种所宜。每岁收成自百谷而外,花、木、果、蔬以至牛、羊畜牧,胥人会考察优劣,择尤异者奖以银币,用旌其能。至牲畜受病若何施治?谷蟊、木蠹若何豫防?复备数等田样,备各种汽车。事事讲求,不遗余力。先考土性原质,次辨物产所宜,徐及浇溉、粪壅诸法,务欲各尽地利,各极人工,所以物产赢余,昔获其一,今且倍蓰十百而未已也。
西人考察植物所必需者曰磷、曰钙、曰钾。磷为阴火出于骨殖之内,而鸟粪所含尤多。钙则石灰是已
,如螺蚌之壳则及数种土石均能化合。而钾则水草所生,如稻藁、荼蓼之属,考验精密。而粪壅之法无微不至,无物不生。迩有用电之法,无论草、木、果、蔬入以电气,萌芽既速,长成更易,则早寒之地严霜不虑其摧残,温和之乡一岁何止于三熟,是诚巧夺天功矣。
其尤妙者,农部有专官,农功有专学。朝得一法,暮已遍行于民间。何国有良规,则互相仿效,必底于成而后已。民心之不明以官牖之,民力之不足以官辅之,民情之不便以官除之。此所以千耦其耘,比户可封也。
然而良法不可不行,佳种尤不可不拣。地属高亢,则宜多种赤米。赤米即红霞米,松江谓之金城稻,色红性硬,最为耐旱,四月布种,七月即收,今北地多有种之者。若卑湿之田则宜种耐水之稻。稻之利下湿者为稌,稌种有黏有不黏。黏者为糯,又谓之秫,不黏者为秔,汜胜之云:"三月种秔,四月种秫。"最为耐水暹罗稻田,一至夏间有黄水由海中来,水深一尺,苗长一尺,水深一丈,苗长一丈。水退之后,倍获丰收。此低田之所宜也。其余花、果、草、木皆当审察土宜,于隙地广行栽种。如牛、羊、犬、豕之属,皆当因地制宜,教以牧畜,庶使地无遗利,人有盖藏。惟小民可与乐成,难与图始,非得贤牧令尽心民事,以教导而倡率之,未易遽有成效也。稽古帝王之设地官司徒之职,实兼教养。孔子策卫曰:"富之教之。"其时为邑宰者,蚕绩蟹匡④,著有成效。近世鲜有留心农事者。
惟泰西尚有古风,为民上者见我所无之物,或有其物而美不如人,必穷究其所以然,故效法于人,蕲胜于人。年来意大利、法兰西、印度、锡兰所种丝、茶,反浸浸乎胜于中国。曩有宁波税务司康必达见我养蚕未善,不能医蚕之病,往往失败,曾请华人到外国学习,尽得其法,并购备机器,欲在沪仿行,格于当道未准。其机器尚存格致院中。
今吾邑孙翠溪西医颇留心植物之理⑤,曾于香山试种莺粟,与印度所产之味无殊,犹恐植物新法未精,尚欲游学欧洲,讲求新法,返国试办。惟恐当道不能保护,反为之阻遏,是以踌躇未果。
我国似宜专派户部侍郎一员综理农事,参仿西法以复古初。委员赴泰西各国,讲求树艺农桑、养蚕、牧畜、机器耕种、化瘠为腴一切善法,泐为专书,必简必赅,使人易晓。每省派藩、臬、道、府之精练者一员为水利农田使,责成各牧令于到任数月后,务将本管土田肥瘠若何,农功勤惰若何,何利应兴,何弊应革,招徕垦辟,董劝经营,定何章程,作何布置,决不得假手胥役,生事扰民,亦不准故事奉行,敷衍塞责。如果行之有效,开辟利源,使本境居民日臻富庶,本管道、府查验得实,乃得保以卓异⑥,予以升迁。仅仅折狱催科,只得谓之循分供职。苟借此需索供应,骚扰闾阎,别经发觉,革职之外仍重治其罪。重赏严罚以兴事劝功,天下之民其有豸矣。
盖天生民而立之君,朝廷之设官以为民也。今之悍然民上者,其视民之去来生死,如秦人视越人之肥瘠然。何怪天下流亡满目、盗贼载途也?以农为经,以商为纬,本末备具,巨细毕赅,是即强兵富国之先声,治国平天下之枢纽也。日鳃鳃然忧贫患寡奚为哉?
或云:年来英商集巨款,招人开垦于般鸟,欲图厚利。俄国移民开垦西北,其志不小。我国与彼属毗连之地,亦亟宜造铁路,守以重兵,仿古人屯田之法,凡于沙漠之区开河种树,山谷闲地遍牧牛羊,取其毳以织呢绒、毡毯。东南边界则教以树棉、种桑、缫丝、制茶之法。务使野无旷土,农不失时,则出货愈多,销路自广。而且东南各省皆宜树棉,西北各省更宜牧畜。棉花为纺织所必需,除种土棉外,更须试种洋棉。洋棉以美国南海岛种为最佳,西人尝用此花一磅纺丝长至一千尺,是为上品。大概土棉质硬丝短,不能织极细之布;洋棉质软丝长,经机器不致中断,所织之布细纫异常。余尝刊有《美国种植棉花法》一书分送乡人,并购美国花子在沪栽种,确较土花丝长,惟其性畏寒,一见霜则叶陨花枯,必须考究天气、水土相宜之处,方可播种。附志之,以告留心种植者。⑦
[注释]
①八卷本将《农功》篇名改为《农事》。
②硗确——硗(qiāo),同"墝"。坚硬贪瘠的土地。
③翳荟——翳(yì),遮蔽。荟(huì),茂盛。作物茂盛而遮蔽了阳光。
④邑宰——子,鲁国成邑邑宰。蚕绩蟹匡,语出《礼记.檀弓下》"蚕则绩而蟹有匡"。此语历来难解,诸说不一。以朱熹的见解而言,认为是说丝之绩而匡盛,而蟹匡是自己的背壳,不是为绩丝而存在的。郑观应此处是作为子作邑宰而重视农业,而成绩卓著来使用的。但至十四卷本时改为"劝农课耕",恐怕是郑氏自己发现有些不妥而改。
⑤孙翠溪——即***。
⑥卓异——清代经考核而才能功业出众的官员,并登记手册。
⑦从"或云:年来英商集巨款"到"以告留心种植者",是五卷本《农功》篇的附言。
垦荒中国伊古以来,以农桑为本。内治之道,首在劝农。阡陌广开,闾阎日富,似于耕作垦荒之事,我行我法,得以自用其长矣。以天下大势论之:东南多水,农
功素勤水利,农田宛存古意,故漕米百万上贡天家。然地狭人稠,民力将竭。西北多旱,民情素惰,卤莽灭裂①,收成之丰歉一听之于天。土旷人稀,未垦之荒土、荒田以亿万顷计。如东北之吉林、黑龙江,正北之热河、河套,西北之科布多、新疆南北两路之罗布淖尔等处,绵亘千里,一望无边,土著不识耕耘,地利终于废弃。外如西南川、滇、桂、粤之边境及广东之琼州,东南之台湾内山各处,榛芜未辟,遗利尚多,疆吏漠不关心,动为外人侵占。而内地烟户过密,生齿日蕃,土地之所生几几乎不能自养。古圣王处此,其裒多益寡、酌盈剂虚者②,必有其道矣。
比年大开海禁,闽、粤之士庶出洋谋生者,实繁有徒,以致南洋各埠、新旧金山、英、美、西、葡各国设立苛例杜绝华人,在彼者亦逼作苦工,流离困辱。中国之边境苦无人以实之,而忍听吾民之逼迫羁栖,飘零海外,窃以为非计也。
夫有人有土,有土有财,自古已然,于今为裂。混同江东二千里之地,徒以无人开垦,广远荒凉,置同瓯脱③,故俄人不费一兵,不折一矢,泰然而窃据之。而东三省之边防日棘,使当日者有十万华民耕牧其地,则俄人不敢过问,国家永保边陲,何至蹙地丧师,重费朝廷之擘画哉?
故今之言边防者,汲汲然言选将,言练兵,言筹饷,言制器,而不能言移民垦荒以实其地,谁与我守此疆圉,而防人侵轶乎④?千里馈粮,士有饥色,虽有精兵名将,又岂能不饮不食、枵腹荷戈以与敌争此土乎?故垦荒一事,不知者以为老生之常谈,知者以为切时之要策也。
谓宜通饬边疆督、抚,将沿边荒地派员探测,先正经界,详细丈量,必躬必亲,毋许疏漏,绘图贴说,详细奏闻。然后综计,一夫百亩,招募内地闲民携家前往。籽粮牛种,官给以资;舍宇堤防,官助其力。附近各省通力合作,岁筹闲款,移粟移民,边帅抚恤招徕,勒以军法。四、五年后,酌量升科。三时务农,一时讲武,仿屯田旧制,设官分治。或将军、流以下各犯分别远近,酌给资斧,准其携眷远行,以实边塞,惟与贫民稍有区别耳。
此其间有数利焉:内地贫民免迫饥寒流为盗贼,一利也。边陲要地自开遗利,免启戎心,二利也。他日敌人侵轶我疆,边民各保身家,人自为战,三利也。比年整顿海防,饷力已竭,安有余力以顾边防?如此则兵出于民,饷生于地,四利也。沿海贫民即可移垦台湾、琼州各处,何必远适海外为人轻藐欺陵,五利也。
林文忠之言曰:"泰西各国不足虑也,终为中国大患者,其俄罗斯乎!"近日俄人费万万帑金以修西伯利亚之铁路,阴谋诡计,行道皆知。而中国惟西北一边空虚最甚,自吉林、黑龙江袤延以达于西藏三万余里,安能日日应敌,处处设防?除此移民实边,更无善策。而功非旦夕所能竟,事非晷刻所可成⑤。非朝野上下间一德一心,得人而理,期以廿载,不能收安边克敌之功。曲突徙薪⑥,今日已恨其晚矣。若之何处堂燕雀,苟且因循,坐使万里疆陲他日拱手而让之强敌也?衮衮诸公纵不为子孙久远之计,不念国家豢养之恩,亦将何以自解于天下后世哉?
中国官尊民卑,民欲望官之颜色,几不可得。官子所辖之境,地数人数茫无所知。集绅董而谓之曰:"尔其勤民务农。"出一示以晓之曰:"尔其勤于播种。"甚或假权差、保,藉端肆扰。今欲兴农,必须通饬各州、县,略分言情。不问何人,有事来谒,从容接见。或肩舆,或扁舟,或徒步,任意出外。一县之中分东、南、西、北为四乡,委精化学、种植及测量之人,亲历陇亩。凡村镇若干,河港若干,山林若干,高田若干,低田若干,已开垦若干,未开垦若干。考察天气、土性,何处宜种植,何处宜牧畜,何者耐水、耐旱,何者宜北、宜南。或知某处有矿,均绘成图,详细注明。再进士、农、工、商中之年老诚朴者咨询一切,清查某村、某镇,士若干,农若干、工若干,商若干,客籍若干,游民若干,姓某名某,记之于册。一县情形如指诸掌,后至者由地保随时禀报。每年仍下乡一次。所有荒芜之区,有业主者限以三年垦熟。过限不垦及无主者,入官。就荒田之等差,分上、中、下三则,令民领垦。第一年领垦费,上则每亩给钱若干,中、下视此递降。三年而升科,税如熟田。或有富户集股领垦,无论多寡不须领费,分荒田之等差,准予五年至十年而后升科。领垦之人,国家例有奖励,垦愈多赏愈加。或赏以职衔,或给以田土,免税若干载,以旌其劳,自然荒芜悉成腴壤矣⑦
[注释]
①卤莽灭裂——语出《庄子.则阳》"君为政焉勿卤莽,治民焉勿灭裂"。卤莽,冒失,轻率。灭裂,草率,轻妄。
②裒多益寡——裒(póu),减少。语出《周易》"谦卦"象辞,意为移多余而补不足。酌盈剂虚,意同上。
③瓯脱——亦作"区脱",原为匈奴语,意指边地屯戍或守望之处。
④侵轶(yì)——侵犯。
⑤晷刻(guī)——片刻、倾刻。
⑥曲突徒薪——成语,出《汉书.霍光传》,后多用于指未雨绸缪,预先防范。
⑦从"中国官尊民卑"到"自然荒芜悉成腴壤矣",是八卷本《垦荒》篇
后增写的附言。
旱潦伊古以来,御旱防潦之法莫善于黄帝之井田、大禹之沟洫矣。何则?平原千里,川渠畎浍,经纬相通,大雨时行,容水有地,河流顺轨,潦不为灾。及乎雨泽不时,旱暵为患,而沟洫所积之水浸灌有余,滋润土膏,流通地脉,苟非七年之旱,未足以困我烝民也。
惜乎列国相争,各图自便,商鞅创广地之议,沟洫湮废,变为阡陌,贪小利忘大害,古圣王之良法美意浸至荡然无存,而黄河之患亟矣。夏、秋之间弥月不雨,则禾黍枯槁,千里赤地矣。自汉以来,当事者尚知治理河渠以资灌溉,迄刘、石构乱,东晋南迁①,中原文献焚荡几尽,而东南十省沟渠水利转存皇古之遗,大河南、北之间水利无存。水患日亟,土地之肥者忽瘠,民庶之富者忽贫。唐乃漕江、淮之粟以给关中,宋亦浚汴河之渠以通转运,自元、明至本朝而后,则正供数百万悉仰南漕,上下呰呰然若婴儿之待哺②,于是而河运、海运之说纷然起矣。
比年北五省水旱偏灾无岁不有,山西之旱一,河南之旱一、水一,山东、直隶之水则至再、至三。每次公私赈款辄至数百余万,皆出于度支正项,或南中义捐。岁岁告灾,其忧未已,而穷民之转徙于沟壑者尚不知几千万人,此开辟以来所未有也。
夫北方数省之民岂能长恃赈款为生乎?官吏之抚治此方者,又岂能长以告籴劝捐为事乎?幸也南中好善之士不乏其人,出己之有余,济人之不足。然救灾恤邻之举可暂不可常,可一不可再,岂能长恃此无源之水,以活此亿万涸辙之枯鱼乎?不可得已。前者郑工既决,国家不惜费千万帑金以塞之矣;兹者永定河屡决,复特简重臣屡拨库款以兴大工,而规久远,所为防潦之策区画者似无弗周。至于御旱之方,寂然未有善法者,窃以为皆治其末,而非治其本也。
治本奈何?曰《周礼》之成规,开渠、种树而已矣。夫井田不能复,而沟洫犹可渐开;富教不易言,而树艺必宜急讲。开渠之法宜饬疆吏檄行所属,查明各州各县旧渠若干,存者若干,废者若干,若何兴修,若何筹款。然后略仿元人之法,每省简一大员为水利农田使,轻车简从,分行各州、县,测量绘画,旧渠之宜复者复,新渠之宜开者开,必顺人心,必随地势,著有成效,优奖超升。并董劝民间,自于田畔多开沟洫,民力不足,官助其成,岁岁修治,毋许湮塞。英人于印度高地筑塘畜水,宽数百顷,按时开放,售之于民。中国及东洋本有凿井筑池之法,均可傍收博采,因地制宜。此开渠之法也。
泰西数十年来于种树之事极为尽心,特设专官如古者虞人之职。自树木广植后,不特名材美木获利无穷,且树旁之田瘠者变而为腴:因树根能吸土膏,能烂沙石,故硗确之地悉化膏腴也。无水者变而有水:因树木能放养气,能润本根,故干暵之区咸资灌溉也。而且根株盘结,沙石化为土壤,松脆变而坚凝,墙岸益坚,堤防愈固,则御旱御水无所不宜。古所谓一年之计树谷,十年之计树木者,非虚言也。中国种树古有专书,汉、唐以来官不过问。自粤、捻构乱,燕、齐、晋、豫诸省所有树木斩伐无余,水旱频仍,半由于此。即可责水利农田使,相劝督率于田侧隙地,广植林木以复旧观,有斩伐者罚赔不贷。至于蚕桑之利及松、梓、果、蓏一切有利之植,尤必随宜广种,以厚民生,岁岁增加。十年则官伐而售之,仍以此款一修理川涂,广兴水利。此种树之法也。
夫以上之法皆中国自有之,且尽人能言之,无所为高远难行、神奇莫测也。然而小民不知远计,各便私图,非官为倡率之则苟且因循,年复一年而荒废愈甚,遇有灾歉则坐待赈济,或相率逃亡,比户荒凉,滔滔皆是。且开渠则各惜尺寸之地,种树则谓非旦夕之功,可与乐成,终难图始,蚩蚩者氓大抵然矣。
或曰:"如款项不足何?"而不然也。今日一省告灾,捐赈动数百万,今年之赈甫毕,明岁之灾又来,庚癸频呼,良难为继。苟每省岁拨五十万金以开渠种树〔十四卷本增:(西例:凡伐一树,即须补种两株。立法甚美。今各省既兴矿务,筑铁路,所需木料日多一日,亟宣明定章程,责成地方官设树艺局,招致勤廉士绅,专讲种植,要使境内无旷土,无童山,其利泽溥长何如也!教之树蓄本王政之所走,幸勿以事物细微而忽诸!),〕得人而理,合力以成,御灾荒而垂久远,比及数年,成效昭著,中原万里,虽终古无灾可矣。夫焦头烂额固不如由突徙薪也,亡羊补牢终胜于临渴掘井也。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所谓大用之而大效,小用之而小效者。幸毋疑为迂阔,忍听销沈,长恃此有限之赈捐,欲以救无穷之百姓也!
[注释]
①迄刘、石构乱,东晋南迁——刘,刘渊,匈奴族。石,石勒,羯族。西晋末年,北方出现众多的小国。最先就是304年刘渊自立为王,国号汉,后又改为赵(史称"前赵")。此后立国诸多,前后共有十六国。石勒称王在319年,并于329年灭前赵,次年称帝,史称其国为后赵。西晋在316年被汉国灭亡后,司马睿在次年于建康(今江苏南京)重建晋朝,史称东晋。
②呰呰(zǐ)然——病弱状。用于待哺之婴儿恐不贴切,故十四卷本改为"嗷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