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饼很香。
沈冬荣吃完,抹了抹嘴,起身下轿。
皇城一到,三人便只能分道扬镳。
沈冬荣往宫里去,赫连睿继续驾马去巡防营,卫英则留在原地等她下早朝。
卫英将马车停在城门口的那棵大榕树下,两腿一翘旁若无人地闭眼假寐了起来。
沈冬荣看了一眼他,没有了东西遮挡,青天白日下卫英脸上的那道疤痕清晰可见。
她并不知道二师哥的脸上为什么会有这道疤,总之五年前她一到阴山,这道疤就已经横亘在二师哥的脸上,没有人开口问为什么,二师哥也从来不说。
不难看,沈冬荣觉得,二师哥又冷又酷又怪。
后方传来一声轻哨,沈冬荣回头,赫连睿还没走。
她拱手微笑道:“多谢师哥的肉饼。”
赫连睿摆手示意不谢,深深地向她投去一眼,而后颀长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嘴角,玩味一笑,转身拉住缰绳飒然而去。
沈冬荣迷茫地看着他驾马离去的背影,随即目光一顿,抬手抹了抹嘴角,揩下了一抹油亮亮的肉渣。
沈冬荣:“……”
幸好,若是被师父口中的那个礼部老顽童看到,岂不又给个自己殿前失仪的罪名?
想到此,她郑重严谨地理了理发冠和官服,迈着沉重的步伐正式往宫里踏去。
早朝一般在武英殿,此时离早朝开始还有半个时辰,圣上也还未到,她便先去了偏殿里候着。
偏殿里早已聚堆了一群人,沈冬荣乍一进去,还以为是进了菜市场。
只见殿中已站了一大群身着黑红相间官服的人,老少皆有,年轻的到处躬身揖礼,年老的捻须含笑,一时间殿里恭维问好的声音此起彼伏。
“某某学士前辈好!”
“呵呵呵……”
“某某尚书前辈好!”
“呵呵呵……”
“某某御史早上好!”
“呵呵呵……”
沈冬荣默默地环视一周,终于在一根大柱子旁边看见了秦追的身影,毕竟是自家尚书,她也只能向他靠了过去。
秦追正背对着她和一个身材短小精悍的八字胡老头说话,没注意到身边有人靠了近来。
沈冬荣过去时他们似乎谈的正激烈,只见那八字胡老人竖眉恨声对秦追道:“你们刑部那个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第一天早朝就无故缺席,前几日又称病不来,这就是秦尚书带出来的人?这就是邢部的为官风气?”
沈冬荣心里一惊,这人是谁?似乎很针对刑部。
秦追也不是吃素的,闻言冷声一笑,毫不客气地回讽道:“我的大理寺少卿再怎么样都是此次春闱榜眼,我怎么听说你们吏部今年新晋的官员里连个进士都没有?也是,毕竟他们的尚书当年都未曾进过殿试,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说是不是啊,史尚书?”
史纲本想借着沈冬荣找秦追的茬,却被他说到了痛处,当下便气的老脸潮红,八字胡都要翘到天上,指着秦追怒道:“你你你……”
你个半天也没你出来什么,毕竟秦追说的没错,自己确实是六部尚书里唯一一个连殿试都未进去的人。
“你们俩啊,从刚入仕的时候就互不顺眼,斗到现在还没腻吗?”
沈冬荣闻声侧头,一个身材富腴矮小的中年人走了过来。
他的脸上从始至终都带着和善从容的微笑,看起来甚是亲切,此时肥胖的身躯摇摇晃晃地挤进两位剑拔弩张的尚书中间笑呵呵地打着圆场:“大家都是同僚嘛,又是同一品级,和和气气地多好是不是……?”
史纲一见他,正愁着心中的闷气没处发,斜了他几眼语气阴阳地道:“冯尚书确实是心宽体胖啊……这怎么才一日没见,整个人又肥了一圈?”
冯铮一听这话,脸上的笑容立马拉了下来,他素日里最忌讳别人说自己胖,当下便气的脸颊肉都晃了几下,侧头对史纲喝道:“我再胖也比你这个连殿试都没进的老家伙强!”
史纲指着他:“你你你……”
沈冬荣:“……”
这群尚书平日里都是这般吗?怎么跟村头小孩斗嘴似的。
“够了够了!你们还有完没完!一群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老顽童叽叽喳喳的成何体统?!在小辈面前丢尽脸面!”
沈冬荣又望了过去,柱子的另一侧一直杵着位年迈白须的老者,似乎终于受不了身边的斗嘴喧闹,忍不住喝了出来。
沈冬荣观他神色样貌,猜测他应该就是师父嘴里说的那位礼部老顽童,老顽童也喜欢叫别人老顽童?
三位争吵的尚书听他说到“小辈”,这才注意到在一旁早已驻听良久的沈冬荣。
沈冬荣对着齐刷刷投来的六道目光,平静地躬身行礼道:“小辈大理寺少卿沈冬荣,见过几位尚书前辈。”
史纲一听又来了劲,八字胡再次翘了起来,指着沈冬荣喝道:“好啊,原来你就是沈冬荣!陛下让我扣你半年的俸禄是陛下太过仁慈,依我看,应该罢了你的官从此科考除名!”
沈冬荣不敢还嘴,心道,这史尚书年龄不小,火气倒是真大。
秦追一步踏至沈冬荣跟前,挥手拍了史纲指着他们的手指,冷笑道:“依你看?史尚书的意思是陛下的决策还不如你?”
史纲一时被噎住了,老脸憋的更红,抬起手指复又指向秦追:“你你你……”
冯铮见针插眼,在一旁和道:“就是!史尚书难道觉得陛下不如你吗?”
“你你你……”
史纲向后一退,咬了咬牙,最后终于你出了个名堂:“你们简直就是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沈冬荣躲在秦追的身后忍不住轻笑出声,秦追听见了,侧头瞪她,沈冬荣立马收笑。
这边还在吵个不休,礼部尚书郭萧终于忍不住了,宽大袖袍甩手一拂,离开了这里,转而走向了不远处的另一根金柱。
沈冬荣目光跟着他去,见他走去的那根柱子旁斜斜地倚了个人,身边围着好几个刚入仕的年轻文士,面上皆是崇拜恭敬的模样。
这人似乎很享受这种众星捧月般的感觉,高大修长的身体看似随意地往柱子上一靠,实际上动作姿势以及他脸上的神态都被刻意地精心设计过。
这就是被誉为暄都第一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朝臣——吴乾。
沈冬荣冷笑,不舞之鹤。
吴乾应是感觉到了什么,目光往她这边扫来,在看到沈冬荣的面貌和身形时,狭长的双目似乎一亮。
沈冬荣没有看见这一抹亮色,她早早地就别开了目光,毕竟和他对视,她会觉得恶心。
秦追史纲冯铮还在喋喋不休地吵着,沈冬荣看了看殿内的漏壶,还有一刻钟,早朝开始。
突然,她觉得有些不对劲,似乎有道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逡巡,她侧头扫视一圈殿内,果见一年轻文士正在三丈远的地方毫不遮掩地打量他,身旁还站着一脸不悦的郭萧。
这年轻文士偷看被发现也不觉得尴尬,甚至在沈冬荣和他对视的时候还微微一笑。
沈冬荣遥遥地对他点了点头。
不想这年轻文士竟向她走了过来。
“礼部鸿胪寺卿陈庭。”那人走近温声道。
沈冬荣欠了欠身:“刑部大理寺少卿沈冬荣。”
陈庭笑,离近了沈冬荣才发现这人的眸色似乎泛着一圈淡淡的琉璃绿色,若不是稍微矮些黑些,样貌不在吴乾之下。
陈庭道:“现下天气已逐渐转热,沈少卿怎么衣领还立的这般高?”
沈冬荣不动声色地拂了拂衣领,镇定自若地回道:“沈某自小身体孱弱,脖颈处不得沾风,故而无论时节如何,衣领总是立的高些。”
有了赫连睿的前车之鉴,沈冬荣将内里的衣领弄的更高,平时一举一动间也尽量躬着后背垂着头,虽说这样看着人不大有精神气,但也符合她病弱的气质。
陈庭点点头:“原来如此,沈少卿确实要谨慎些身子,莫要再生病耽误了早朝,圣上若是再怪罪来可就不止是罚奉这么简单了。”
沈冬荣:“……”
缺了几天早朝怎么人人都知道自己了。
陈庭又道:“沈少卿很喜欢吴尚书吗?”
沈冬荣不阴不阳地看了他一眼。
陈庭显然没有理解她的表情,又道:“方才我观沈少卿望向吴尚书的目光似乎很是崇仰。”
沈冬荣心道眼睛这么好看,眼神却这么差。
正待开口,此时殿内之人忽而纷纷收住了喧声,一个个面荣肃穆噤若寒蝉地有序离开了偏殿,往正殿里走去。
漏壶滴尽,卯时已到,早朝始。
陈庭和她对视了一眼,收声不再多谈,跟着人群往正殿里去了。
北燕新帝刚立,就接连出兵灭了周边几个小国,大周北境有狼骑坐镇,他们攻不下也不敢随意侵犯,便频频骚扰边境的村民,烧杀劫掠、奸淫夺物。这位新上任的小皇帝其心如何昭昭欲显。
冯铮奏言:“陛下,北燕和大周分庭抗礼多年一直僵持不下,北燕老皇帝在时虽说两国在暗里多方较劲,但……明着还是客客气气,宇文成这番作为明摆着是要打破两国多年横平不下的防线!狼骑骁勇所向披靡,可这些年燕仲霆同样也不可小觑,虽说现下北境还是一片太平,可观之如今宇文成所作所为,不免让人居安思危,臣请奏,请陛下从国库中拨银去往北境,将士们吃的饱,马儿长的肥,边境才更加牢不可破!”
冯铮心意是好的,但是话不对,这话说的好像皇帝让边境的将士们饿着了似的。
果然,皇帝听完没有答话,一时之间殿内气氛有些凝重。
秦追补充道:“冯尚书这话不对,将命在外,陛下圣明,怎会让将士们受冻受饿?只是北境确实多年已无充银,将士们又熬了好几个寒冬,臣请奏,请陛下拨银去往北境,加固兵马修整,也好防备北燕暗藏其下的狼子野心,彰显陛下未雨绸缪的先见之明!”
秦追又把话圆了回来。
史纲道:“臣附议。”
沈冬荣心道,这三个在偏殿里吵的不可开交,正殿里倒是站在同一边线。
皇帝还是没有给个准话,沉吟片刻后,转向慕旭东:“爱卿以为如何?”
慕旭东一丝不苟:“臣以为不妥,北燕新帝刚立,正是整顿朝局的时候,我大周威压周边余国多年,一个小小的北燕有何可惧?”
好一个“威压周边余国多年”。
但是问题并不只是在北燕蓄势待发的野心之上,朝廷已多年没有再往北境拨银,北境一年之中有大半时间都处在严寒酷雪中,先不说每年被冻死的马儿不在其数,将士们烧炭取暖、来年开春买马修兵都需要耗费大量的金钱,赫连家不开口要,但于情于理该往北境拨钱了。
秦追还欲开口再奏,吴乾却先他一步:“陛下,臣以为慕侯爷所言不假,先不论是否拨银往北境,近日南方多日暴雨不停,沧州、河间、闵州三地已被涝灾侵袭塌陷,哀鸿遍野,现在光是安顿灾民以及灾后重建都需要朝廷拨付大量银钱。”
是了,南方需要银两赈涝灾,北境需要银两修兵马,国库也不是个无底洞,哪里经得起两头并发。
一直静立不言的柳清和插言道:“臣愿从私库中拨银五万两赈往南方,只为陛下从国库分些银两拨往北境。”
此言一出,殿内纷声顿起,连圣上的面容也闪过一丝惊奇,就算柳家世家贵族,五万两也不是一个小数目。
殿阁大学士柳清和在朝中一向素有威望,且近段时日陛下连番留宿凤仪殿,柳皇后似有复宠之势,柳家势头也有渐压慕家之意,柳清和此番作为确实彰显了大家风范,众人惊佩之余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同为大家世族的慕旭东身上。
慕旭东不动如山,反问柳清和:“我竟不知大学士何时与赫连家关系如此深厚?情愿自出白银五万,也要陛下从国库中硬挤出银两拨往北境。”
沈冬荣冷笑,慕旭东果然老套,此番就是要挑起圣上的猜忌疑心,毕竟朝廷之中最忌讳世家贵族交往过甚,更何况赫连家手握重兵。
柳清和道:“慕侯爷这话何意?我自愿出银与赫连家私情如何毫无关联,实属是为陛下出策分忧,为百姓生计着意!”
这话就算是真的怕也已经晚了,圣上沉吟着不答话,显然疑心已被挑起。
良久,威严庄重的声音方徐徐从上方响起:“柳爱卿这份心系天下苍生的心意朕领了,大周国库充盈,区区一个赈灾何至于还要朝臣出钱,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朕?冬天还未到,北境的银两就不必拨了,当务之急是解决南方暴雨天灾,传朕指令,从国库抽出十万银两,赈往沧州河间闵州三地,赈灾之事由户部尚书一应全权负责!”
吴乾:“臣领旨!”
沈冬荣缓缓抬头,武英殿前的台阶太长太高,金碧辉煌红毯遥镶,她看不清上面之人是何神情但她知道——
北境今年依旧收不到朝廷的银两,将士们又要苦苦熬过整个冬天。五万两不知能救济南方多少灾民,能买多少斤红碳多少匹良马,却只因圣上心中一道不可逾矩的疑心,轻而易举地打回了所有希望。
古人诚不欺我。
将军百战死,朱门肉林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