暄都城皇宫位于城内中心,放眼望去,一座座贝阙珠宫拔地而起,覆压三百余里,金碧辉煌巍峨壮观。宫内宫外皆有禁军严防巡逻把守,威武凛然让人望之生畏,天子所居之地自是威严庄重。
马车停在宫门前,沈冬荣缓步而下,正在整理衣襟,忽而耳边一阵马蹄声将行将至,他侧头去探,不一会儿那驾马的两人便如风般从他的身边呼啸而过,速度之快让他未看得清两人相貌,只知那背影皆是高大宽阔,看身形像是习武之人,再观之两人的着装打扮,心下隐隐已有猜测。
京城三大家之一的赫连家族不同于其他世家,柳、慕以及已经没落消失的谢家世代稳居暄都城内,男丁入仕为官,女眷大多入宫伴君左右。然而赫连家族却是将门之族,其子孙后代驻守大周北境边疆,胜仗无数战功赫赫,多年来北境民生安乐一片祥和,其下的军队“狼骑”训练有素战力非凡,所到之处让人闻之丧胆,如此威名远扬,北燕敌国更是不敢贸然来犯,这才有了这些年北境的平安祥和。
如今赫连候已是垂暮之年,定居在暄都城内赫连侯府养老,他的两个儿子赫连榕城和赫连睿继承衣钵驻守北境多年,而今北境已无战事纷扰,不知此番将这二位少将召回何事。
天子于丞德殿宴请此次科举前三甲,足以可见圣上对怀才之人的重视与青睐。沈冬荣到时,圣上还未驾到,便先去了偏殿候着,严灵均早已等候在此,眼见他进来,伸手将他招至身旁,低声问:“你怎来的这样晚?”
沈冬荣见他神色有些严肃,不解道:“陛下还未驾到,这怎算晚?”
严灵均向内殿里使了个眼色,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太子殿下和宁王殿下早早便来了。”
太子和宁王?沈冬荣抬眼往内殿望去,果见三道长身玉立的身影立于内殿屏风处,其中两人皆是华衣贵服皇家子弟的装扮,应是太子和宁王,还有一人只着一袭青衫,通身素雅清淡温润如玉,不卑不亢立于此三人中衣着最为华贵的少年身旁,二人正低头含笑交谈着什么,像是关系匪浅。
世人皆知慕家长公子慕淑离年少时曾入宫作为太子伴读,和太子交情甚好,故而殿内众人对这般景象无一惊奇。然而沈冬荣的目光却被旁边立着的另一位锦衣男子吸引,他虽装扮不如太子华贵,却气度凌然,俊脸紧绷,眼神犀利地扫视殿内众人。
似是感受到了打量的目光,宁王眼光忽转,落到了下方不远处垂首站立着的一抹瘦弱白影上。
“———陛下驾到!”
一声高喊犹如爆雷,殿内众人匆忙向外赶去,跪迎天子驾临。
大周皇帝而今已年近花甲,许是多年操劳国事,鬓间额角白发丛生,纵是年迈,然而天子余威尚在,其周身散发出的九五至尊之势亦是让人不敢正视。
众人随皇帝进殿落座,沈冬荣环顾四周,座次都是提前安排好的,众官员按照品级从天子脚边左右位置到殿门前依次有序落座,他们这些新晋的进士自然是在坐席最末。按理说,天子脚边左座为太子,右座应为宁王,然而此刻这本该属于宁王的位置上坐着的却是另一个人。
沈冬荣望着这人眯了眯眼,心道果然如自己所料,这般不合礼节的落座,众人却见之不怪,看来宁王自那件事后确实被陛下有意芥蒂疏离。
那人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精锐的目光往他这边一扫,沈冬荣挪开目光,没有和他对上。
他怕自己忍不住心中滔天的恨意。
歌舞过后,方入主题,天子捧起面前金镶琉璃盏,庄重威严的天颜蒙上了一层醉意,然而眼中精光不减,俯瞰了一番脚下众臣,开口道:“朕见文臣新秀济济,武将军功赫赫,实我大周之幸!来,朕敬众爱卿一杯!”
席间一列文候武将纷纷起身,紧随天子饮下杯中之酒,沈冬荣跟着起身,他这副身子万不能饮酒,于是只仰头掂着酒杯堪堪往唇角沾了些。
天子示意左右,便有宦官行至眼前,在进士及第的一众人等桌上奉上入仕酒。
一身穿正一品官服,头戴忠靖七珠梁冠的老者端立于天子脚边阶下,神色肃穆地对一众新晋进士道:“入仕酒下肚,此生便一心一意效忠陛下,绝不可再有二心!”
沈冬荣抬眼,羽睫微闪。
这人他认得,殿阁大学士柳清和。
他举酒起身,躬身对着上座的天子行礼,慕淑离和严灵均等人亦然。
“臣等自当竭尽全力。”
天子点头端凝一众文臣新秀,眼中一片欣慰笑意。
这杯酒不得不饮,他仰头喝下,腹中顿时犹如一片火烧,脖颈耳后几乎立时开始泛红,幸而他的衣领较高,若不细看也不会察觉什么异样。
天子垂眸看向右座那人,笑道:慕爱卿教子有方,长子今岁高中状元,可喜可贺!来日予他官职,你父子二人皆是我朝重臣,还望二位今后尽心尽力扶持朕呐!”
慕旭冬忙起身拱手,恭敬地答道:“陛下说笑了,此乃臣之本分。”
慕淑离也紧跟着父亲起身,前方的太子转头望着他笑,两人目光远远相视,慕淑离对他点了点头。”
天子目光转向他,略一沉思道:“朕记得你儿时曾入宫为太子伴读,确实是人中龙凤。”接着扬声对着对左下方的太子道:“皇儿,你这个伴读可了不得,你须得向他多学学。”
太子心下一跳,心知父皇这是在责怪他近日荒废学业,忙起身道:“儿臣遵命。”
慕淑离笑着谦声:“臣不敢。”
天子呵呵一笑,摆手示意他坐下,慕淑离落座,向太子投去抚慰的一眼。
沈冬荣观这二人眉来眼去,心中冷道,慕旭冬真是下的一手好棋,将自己的儿子自小送入宫中伴太子左右,依太子和慕淑离现下这般情感,来日太子登基,少不了他慕家的好处。
天子又将视线转向慕旭冬左手边的一位武将:“赫连候,近来身体可还好?”
赫连侯爷闻声要起身,天子打断他:“你腿脚不便,不必多礼,坐着便好。”
赫连候便将起了一半的身子退了回去,坐着拱手道:“谢陛下关心,臣一切安好。”
天子朗声一笑,抚了抚颔下白须:“朕一见这些年轻人,就想到了当年你辅佐朕时那般的意气风发年少轻狂呐,”接着又叹了一息,“如今我们却都老啦……”
赫连侯爷和天子一般,将近花甲之年,虽是瘸了一只腿,然而武将风范犹在,丝毫未见佝偻老态。
他颔首道:“陛下正值春秋之盛,怎可言老。”
天子大笑,嘴中不住念道:“你啊你……”
随即目光往殿内一扫:“你那两个儿子呢?”
话音刚落,离沈冬荣不远处的坐席上又站起了两位高挑俊朗的青年,纷纷弓腰抬手道:“臣在。”
他猜的没错,今日于宫门前策马的两位青年正是赫连榕城和赫连睿,他们兄弟二人皆是一身黑色武袍,乌发高束神情坚毅,周身散发着一股威武凌然的气质,于一众年轻文士间犹为显眼。
沈冬荣单手拄着自己微烫的脸颊,漆黑的眼眸微眯,心下百转千回,只怕好戏这才开始。
天子将他二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点头道:“果然不俗。”
随即又对着赫连候道:“你虽远离沙场多年,然这将领风范却是传承了下去,如今大周国泰民安,周围各国皆不敢来犯,犹为北燕为首,这功劳,可得算你赫连家的头上了!”
赫连睿一听这话,额角一跳,忙上前跪道:“陛下言笑了,大周如今这般盛世繁荣,皆因陛下治国有方,臣等保家卫国,乃是本分,怎敢居功自伟。”
天子昂首,似是认可赫连睿这番说辞,朗声道:“起来吧,有功便要赏!赫连家世代驻守北境边疆,卫我大周疆土功不可没,如今你父亲独居京城侯府,你母亲又早早去世,朕想赫连候为朝廷征战一生,风烛残年之愿莫过于子孙含饴膝下,如今边疆已无战事,北境便由你大哥守着,你就在暄都陪着赫连候吧,正好巡防营现下正缺统领,你便去吧!”
此言一出,四下皆是肃然!赫连睿闻言脸色微变,拱起的手不自觉的自握成拳,巡防营统领虽是京官,然而这些年圣上亲信禁军,巡防营早就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空壳,做一个巡防营统领远远不如回北境做一个少将!陛下这招明升暗贬意欲为何他皆心知肚明。
一刹那间百般念头闪过脑中,天子还在座上等他答话,席间更是无人作声,众人皆是沉默不语,赫连睿突然觉得可笑,原是为状元设的宴,如今自己倒成了焦点。
他迟疑了一下,正欲答话,赫连候却先他一步,对着天子拱手道:“老臣……多谢陛下体恤!”
赫连睿迈出的右脚一顿,抬眼看向父亲,赫连候却并未看他,他略微低头思索,方跟着抬手道:“谢陛下。”
沈冬荣心中冷笑,这皇帝还是一如从前那般多疑,这些年北境的“狼骑”军队几乎未有败仗,北境的黎民百姓更是对赫连家敬爱崇仰,就连京都的百姓们也都对之称赞不绝,再加之“狼骑”这般骁勇善战……这怎能让他心中不怕?如今赫连候年迈,万一出了什么意外……那赫连家在京中便无任何把柄握在皇帝手中,此时让赫连睿进京,便是将他当做一个牵绊“狼骑”和北境的质子!
悠悠地看完这出好戏,他心中只觉烦闷,估摸着宴会应该还有一会儿才能结束,他身上酒气未散头也有些许晕眩,便想出去透透气,反正这满席皆是朝中重臣,他一个刚入仕的小生离开一会儿也不会有人在意。
当下便和身旁的严灵均慌称内急,溜出大殿。
承德殿处在外宫,建筑装饰虽不及内宫的富丽堂皇,然而景致却是雅丽怡人。殿后有一小片篁竹,拨开篁竹西行二十余步便能看见一座小亭翼然立于其中,小亭下方又傍一清澈小谭,旁人甚少来此,一是此地确实隐蔽,二是四面青树环合,身处其中寂寥之意便会油然而生使人不堪久留。
沈冬荣拾阶入亭,溪水汩汩如鸣佩环,清脆婉转。夜风袭来,酒也醒了七八分,一些深藏于脑海里的记忆却不请自来……
身后响起微弱的脚步声,他闻声回头,来人身着石青长袍金丝云袖,腰系玉带,带上缀有几颗琉璃东珠,在暗夜中闪着细碎的光芒,乌发仅仅只用一根玉簪简单挽起,却抵挡不住周身散发出的贵气。
“宁王殿下。”沈冬荣俯身拱手行礼。
宁王没有答话,目光始终聚集在眼前之人的身上,俊秀凌厉的面容在月色中隐晦不明,半晌,他才幽幽开口,声音平静仿若没有半分情绪。
“你……回来干什么?”
沈冬荣顿了顿,半晌才回道:“查明真相,还我谢家清白——”
“查?你怎么查?!”宁王语调忽而一扬,神色激动地上前一步跨至他跟前,“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入宫有多危险,父皇若是知晓了……你便是欺君之罪!到时候谁还能保的了你!”
“我自有筹谋,殿下不必管我。”沈冬荣侧过脸,垂眸看向石潭。
“不必管你……”,身后之人苦笑了一声,“亦然妹妹……你的容貌怎会与之前大不相同了?”
沈冬荣身形微晃,再次听见这个称呼,神情有些怔然,恍若回到了当初那段快乐而又纯真的年少时光,他们曾经一起读书一起玩耍一起瞒着老师逃学来这小亭中避暑摸鱼……然而时过境迁,再次遇见年少时的玩伴,她却连这声质问都无法回答,原来年少绮梦终是镜花水月,这一切都回不去了……
宁王看着眼前这道瘦弱的身影,陌生而又熟悉,眼中闪过一丝痛色,他知道她在流放途中被老师所救,却不知道老师将她带到了何处,这些年他也曾派人到处寻找他们的踪迹,然而皆是无果,现在自己日思夜想之人就站在眼前,纵使容貌已不复从前,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他有太多的话想问想说,然而话到嘴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
“宁王殿下,”沈冬荣回头,打断了他继续要说的话,声音清冷没有丝毫起伏:“逝去的岁月便不要再留恋了,你看这潭中落下的竹叶,随着溪水顺流而下,便再也没有回头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