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宿怨。”在午后阳光正好的院落里,路昭绫恰好也如是告诉对面的人。
她们约见的地方是一处寂静无人的咖啡厅,此刻在咖啡浓香中,居然也能相对而坐,心平气和地谈论。周汲月原本预备着要质问、怒骂她,关于她的谋划与背叛,可是这些话到了唇边忽然又一滞,流失在少女通红含泪的眼瞳中。
周汲月回想起韩棠与路昭绫相处的细节,并不是多么柔情蜜意,却自有一番流水似的牵挂,可见他们曾停驻在彼此心中眼中过的:“流鲸没有亏欠你什么,老大就更没有了,你说的旧怨是从哪里来的?”
路昭绫手臂支在膝上,斜斜地托着脸颊,眸光微微躲闪,直截了当:“是许清荻,我讨厌他。”
周汲月蹙眉,理不清她的逻辑:“许清荻在你前面进社团的,既然你讨厌许清荻,你为什么还要进流鲸?远远地避开不是更好吗,眼不见心不烦。”
路昭绫低头,勾唇流露一丝诡秘的笑意:“恨意如此深重,怎么能一避了之,当然是要他一分不少地尽数偿还!”
她盯着对面神情迷惑的周汲月,忽而诞生了一吐为快的冲动,反正也已经到了这样覆水难收、不可挽回的地步了,她已经无法再回流鲸,倒不如讲个清楚,为这段痛得发涩又抽根寸断的往事做个了结。
于是,在咖啡的涩然清香中,周汲月平静地听她叙述完了整个故事。
路昭绫妈妈生的是一对龙凤胎,她有个大九分钟的哥哥。她家境并不算好,父母终日为了生计奔波发愁,自然没什么时间再多留意两个小孩的生活和教育。因此,所谓“长兄如父”,哥哥从小就是照顾她起居甚至吃穿用度的角色。
贫贱易招致怨怼敏感,路昭绫的爸妈在生活的周旋中时常变得乖戾易怒,导致家庭里也长期照着阴云,让她原本最该活泼而充满亮色的豆蔻年岁,竟自阴翳无
光。与后来进入LIT读书的天之骄女、光芒万丈不同的是,她那时候活得始终低沉压抑,幸好哥哥对她很好,在她每次无措痛哭的时候,会稚拙地帮她擦眼泪,牵着她往前走。
“后来上了中学,那是当地一所鱼龙混杂的公立学校,乱七八糟的人很多。我长得好看,刚进学校就被奇奇怪怪的小混混招惹上,我哥一怒之下单挑了他们一群,竟然把他们打服了。”路昭绫揉揉眉心,“那帮人非要推举我哥做校园**小头目,我哥怕我再被欺负,二来因为没受过多少这方面的教导告诫,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同意了。”
路昭绫叙述到这里,微笑起来,星眸落了细碎的暖意,但周汲月却清晰地瞥见她手指攥得紧紧的,仿佛在强自压抑着某种激烈的痛苦,亟待爆发:“我哥飞扬跋扈,做过不少欺压同学之类的错事,我有时觉得不对,想说他,可是他每次笑呵呵地把得到的东西捧到我面前,我心一涩,想起他对我那么好,到嘴边的话又缩了回去。”
她眼前忽然浮现出画面,意气风发的黝黑少年咧嘴而笑,衣服脏兮兮的,脸上因为打架划破了还有血痕,眸光却比天光还亮,正耍宝似的捏着一只闪闪耀目的八音盒,在说“妹妹,这个送你,今天你也要开心”。
这景象太过鲜活,以至于路昭绫不自禁地伸手,在半空中轻轻一握,嘶,她只抓住了一阵风。
现在已经许多年过去了,当年的人,确实也像这风一样,送浮水远去,留不住,不相逢。
路昭绫定了定神,又道:“他成天是个混世小魔王,玩世不恭,学习自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甚至还留级了一年,于是就比我低一届,而我因为没了不三不四的人打扰,一直成绩优异。但是他初二的某一天,我哥却忽然找到我,让我帮他补习。”
少女弯弯眉毛,似是觉得发笑:“我哥
居然说,他想在期末考试中拿到一等奖学金。我当时简直惊呆了,一等奖学金是年级前十名才有的,我哥平时倒是稳居第一,当然——倒数的。”
“他的志向倒是不小!”路昭绫笑笑,随即脸色黯沉下来,“我再三追问,才知道他是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可是那个女孩子根本不喜欢他,却也因为怕他不敢直接拒绝,于是想了这样一个刁钻的馊主意,想让他知趣地退出。”
“可是我哥人傻又执着,憨憨地通宵达旦学了两个半月,最后居然真的踩了狗屎运进了前十名。他欢天喜地地去找那个女孩子,女孩子慌了,认为他作弊,恰好又听说过两个月有市里的数学竞赛,她寻思着‘作弊’第一次能成,第二次肯定不行。于是她就让我哥再去那个数学竞赛一等奖,若是能拿到奖便答应他。”
“我哥又开始拼命地学数学,不怎么和他那些混混朋友接触了,因此颇受争议。老师不信任他,同学敌视他,帮派里的人也对他不满意,但我哥实在太喜欢那个女孩子了,于是他倾尽全力地想要搞好这场竞赛。初二的内容很简单,他又不笨,一点就通,上了正轨之后确实学得很快。”
“那场比赛分数刚出来的时候,我哥的成绩按照往年惯例来看,应该一等奖没有问题了。我哥非常高兴,打电话告诉了那个女孩,甚至已经开始怀着满腔曲折的少年心事,痴痴傻傻的妄想起未来了。可是第二日颁奖典礼上,他是二等奖,一等奖最后一名的同学通过组委会申诉加了二十分,把他挤了下去。”
“那个人就是许清荻。”路昭绫眼中冷光乍迸如电,冷哼道。
周汲月消化了半晌,仍然不明所以:“但许清荻并没有错,在组委会判断有误的情况下,上诉加分天经地义,你这是迁怒。”
路昭绫冷冷一笑,续道:“那次数学竞赛之后,那女生
果然以此为借口拒绝了我哥,我哥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消沉颓废,成天逃课鬼混,成绩又回到了之前的稳稳倒数。”她的语调中有一种奇特的哀伤,却又掩不住鄙夷,“我真看不起他,为了一个女孩子,把自己沉沦堕落成那样。”
“后来我哥就一直将许清荻视为仇敌,许清荻高中出国留学,以不错的成绩进了**一所寄宿高中,我哥心中不忿,加上中考一塌糊涂,只能取个专科,居然也闹着要出国留学——我们家可没有那么多钱供他!”
“但是我哥不依不饶,整天想着要出国读书,几乎疯魔了。此时更为雪上加霜的是,那个女孩居然也去了**。可是父母也实在是拿不出钱,任凭我哥怎么说,他们都不松口。我哥一气之下,逆反之心暴涨,不知怎地有一天居然用刀指着自己说,威胁父母说,要么让他出国,要么他就一刀捅死自己。”
“后来父母卖了家里的房子,折成一笔钱做他的学费,还得打工供他日常开销。他们把我送到了L市的姑妈家。姑妈家真是好心肠,对我很真诚热情,我后来也没再同他们来往过,一是恨极了父母的偏心,二是我后来发展得不错,着实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我不光彩的童年。”
路昭绫在此处停顿住,眼睫若凋败的茶花剧烈地颤,却没有再说一个字。
周汲月心底泛起微妙的同情之意,问了个问题引出下文:“在你心目当中,你哥哥,他是个怎样的人?”
“我知道他是个众人眼中的浪荡子、坏学生、甚至人渣,可是他一直到死都对我很好。”路昭绫微眯着眼,眸光恍惚迷离,“他出国之前塞给我一点他平时攒下的钱,每次回来都称十二个小时火车到姑妈家给我送礼物,每年生日、过节他都打电话给我……”
从出生有意识起,她就开始憎恶父母的厚此薄彼、对她的疏于关怀,但哥
哥的关心照料逐渐取代了父母的作用,成为她此后许多年间晦涩生活中的唯一亮色。她无法讨厌自己的哥哥,那种纯出于真挚的关爱逐渐释怀了她心中的所有恶意。
印象最深的是十六岁高二的寒假,她留校补课,那段时间考得极差,当天又因为没带食堂餐券饿得头昏眼花,午后,她无精打采地在操场上乱晃排遣心情,脑袋忽然被轻轻敲了一记:“买了米线,吃吧!”
哥哥满面笑容地将保温桶递给她,手背因为被洒出的汤汁烫到,已然泛红起泡了。她怔怔地握着筷子,想不通哥哥为什么会忽然如天神降世一般出现。哥哥有些窘迫地擦擦手,说他刚到,但路昭绫眼尖地发现他的车票是早上六点,于是再三逼问。
哥哥不得不承认,他想给她买点好吃的,结果门卫怎么都不让进,他只得在门墙下面等了四个小时,趁着所有人都去吃饭,悄悄翻墙进来。
路昭绫飞速地将脸埋进保温桶里,以掩饰将要滑落的热泪,她已经是大姑娘了,不能为了这样一件小事流泪。可是她知道,那个冬天一份米线的温度,足够支撑她此后多少年寒冬里夜行。
——即使全世界都认为哥哥是坏人,在那时的她心中,也是全世界第一好。
“可是他死了!”路昭绫在今日的叙述中第一次变了脸色,攥着衣领,低低地、用一种几乎喘不上气的语调说,“他死了,在**校园枪击案中被一颗流弹击中,没抢救得过来,就这样死了。”
“天知道,枪击案发生的地方根本不是他自己的学校,而是那个女孩子所在的校园,他是去找她的!那个女孩子害死了他!”路昭绫紧咬牙关,如此激烈的话语在唇舌之间冲击回荡,“那个女孩子很快音讯杳然,我当时六神无主,将矛头对准许清荻,卯足了劲要找许清荻算账。”
这一下子算计,就是好几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