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六年十月十九,天气转秋,凉意十足。
巳时,太阳忽然不见,云层陡然厚了七分,天空阴蒙蒙的,昏暗阴沉,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过了些许,轰隆一声,一旦凄厉的紫色电光划过……
下雨了。
淅淅沥沥的冰凉雨水冲刷着信都郡的土地,激起河水涟漪阵阵,树头本就不多的树叶被砸的七零八落,就连空气中都泛滥着湿润泥土的芳香。
城东十五里田边新用瓦片修缮的学堂,鬓角发白的“讲郎”,也就是吃官家饭的教书先生,正坐在哼着燕赵之地流传下来的古老歌谣,指挥几个健壮的小青年忙里忙外,忽然却听到了外面传来了狗吠,接着便是厚重的敲门声。
“这么晚还有人来拜师?真是夫子佑我儒家。”
他畅快笑笑,吩咐干活人两句,赶忙拖着年迈的身子挪过去打开门。
“多谢讲郎。”
来客打着哆嗦,像一只落汤鸡,拱手作揖道谢后钻了进来。
只见他只穿着一件湿漉漉的褐衣,下着一件棕色麻绔,脚踏草鞋,用木头作簪子,将略鼓的发髻固定在头中央,还背着一个翠绿色的闭盖竹篓。
随着抬头,来客炯炯有神的大眼、方正的五官……无须的下颌慢慢亮了出来。
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黔首!
只是皮肤有些枯黄黝黑。
乐洛擦了一把额头上的雨水,两侧嘴角上扬,露出一个自认为友善的笑容,对着老翁再次拱手行礼:
“讲郎,听闻信都郡打算效仿蜀郡文翁石室,学生特来拜师。”
虽然早有预料,但听到来人的目的,白发讲郎心头还是略微一紧,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一改慵懒的模样,表情像寒冬腊月的结冰河水,变得格外冷酷严肃。
苍老的目光在乐洛背后的竹篓上不断打量:
“可懂规矩?”
“束脩已经带来。”
乐洛快速放下竹篓,打开盖子,一张白色珍贵羊皮覆在表面。
掀开羊皮,十条瘦长的干肉出现在里面。
没有淋湿,这才松了口气。
他恋恋不舍的擦了擦干肉,将羊皮缠在腰上,才装着束脩的竹篓放在讲郎面前。
白发老翁扫了一眼,并未查点,而是给一旁正忙活的两个苍头,也就是奴隶使了个眼色,让他们搬到厨房,严肃面孔消失,和蔼的笑容浮现在面庞,盯着乐洛沉声道:
“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按理说,收了束脩,你我就是师徒关系。但考虑到学堂之人日后会送到长安太学,我必须要查验你的身份。”
他顿了顿,嘴里拽着一连串古文:
“《周礼》云:‘通达天下者,必有节,传辅之。’来时可带节、传?”
“有!”
乐洛毫不犹豫的点头。
大汉奉行编户齐民,想要办事,没有户口可不行!
他揭开胸口右侧的衣襟,摸索一阵,掏出一个用竹子制成的节、一个用杨木条制成的传。
前者竹节上记载了持有竹节之人的名字、颁发竹节的官员、日期及目的地等等,后者则是记载出行之人携带的物资和居所。
这两个合起来就类似于身份证。
乐洛见竹片、木条上面用墨撰写的文字没有被雨水泡花,又松了一口气,双手捧着,交给讲郎。
“我是观津县乐乡黔首,夫子可呼我乐洛。”
“观津人?姓乐?这么说,你是望诸君的后裔了?”
乐洛双手自然下垂,不敢抬头:“弟子不敢隐瞒,家父确为乐氏宗族之后,但弟子乃私生子,与母亲相依为命,未入乐乡侯国(今饶阳县)主脉,不敢自称后裔。”
“私生又如何?不必自卑!我儒家讲有教无类,不看待学生的身份。”
老翁低头看着“身份证”上的官方用语、字体:
乐洛,信都郡、观津县、乐乡平安里黔首,一十七岁。
爵位:公士。
样貌……
颁节之人……
携带物资六礼束脩……
目的地……
一切验明无误,才满意点头,又抬头安慰道:
“再说了,出身能决定人的一辈子吗?
去岁,车骑将军卫青率领大军击匈奴右贤王,俘虏匈奴人一万多,牛羊不可胜数,陛下加恩封之为大将军!同样是私生子,出身骑奴却官至将军,此举自古未之有也!只要你认真学儒,未尝不能官职九卿!”
“学生谨记。”
“起身吧,我带你去书室。”讲郎交还节、传,转身,佝偻腰领路,“为师名赵多枝,虽师承董子,但却曾未见其真面目,一身儒学全由师兄褚大传授。你既然从我学习,那么日后便是公羊一脉的弟子。”
赵多枝掀开前堂的棕色门帘,一个便院落映入乐洛眼帘。
学堂不大,后面是二进院落。
院落中央摆放了十二张用石头雕刻而成的案几,案几下面的黑色泥巴已经变得松软;东西两侧狭短的连廊上,雨水不甘心的顺着瓦片滑下,在地面上砸出一排较为笔直的小凹道。
赵多枝并未多做介绍,而是继续引路。
随后,乐洛来到了一间依北墙而建、时不时传出嘈杂声音的大屋,但在大门前,赵多枝突然停下脚步,脸上皱纹紧绷,转身严肃道:
“虽然我朝侠义之风盛行,年轻人都妄图成为剧孟、郭解之辈,但你应该知道私斗是重罪吧?”
乐洛忙道:“知道,知道,学生绝不会滋生事端。”
汉承秦制,虽然文景两位皇帝逐步废除了连坐等残酷的刑罚,但针对私斗这类个人犯罪行为的法律依旧存在。
私斗被抓到,可是会被送到边关当刑徒的!
如今大汉出击匈奴的最前线--朔方城,正缺人修城墙呢,乐洛可不想往枪口上撞。
“懂法就好。”赵多枝满意拍拍手,示意乐洛把竹篓放在外面,一把推开了屋子的门。
霎时,一股白色热气扑面而来……
屋内中央地灶上放置了一个金黄色铜罐,里面的热汤正咕噜咕噜的沸腾,冒着白蒙蒙的雾气,为屋子带来热量。
屋里已经有十来个人了,三五成群的分成了三堆,凑在一块,坐在白色水蒸气浓郁的地方报团取暖。
“你先进去吧,我还要回前堂。”
“诺!”
乐洛行礼后,走进屋子。
见赵多枝又送来一个人,房间内瞬间安静,都主动挤了挤,亮出来一个水蒸气充足的暖和处。
一个坐在铜罐旁的胖乎乎青年更是自来熟,直接高高举起肥嘟嘟的右手,晃动着,大大咧咧呼唤:
“嘿,新人,来这儿!暖和!”
又扭头对墙边一个低着头等待吩咐的苍头喊道:
“赶紧,别愣着!快给这位小兄弟盛一碗热汤暖暖身子!”
乐洛走到胖青年身边,和旁边的人挤了挤,才好不容易坐下,端正跪坐。
不一会儿,负责照顾学子的苍头就送来一碗用黑色木碗盛着的热汤。
乐洛捧着热汤,边用嘴唇贴在碗沿小心翼翼吮吸,边打量所处环境以及这群待在同一屋檐下的人。
大屋墙壁用一层刷了黑漆的木头覆盖,光滑明亮;头顶天花板也被木头封死,不留任何痕迹。
摆满竹简的书架、教书先生坐的案几、墙壁上孔夫子的画像……立在地上的金黄色铜油灯……除了占地空间太大的案几之外,摆设一应俱全。
屋中的学子打扮也都和乐洛差不多:一身湿漉漉的褐衣麻绔,一双沾满泥巴的破烂草鞋。
看样子大家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给淋湿了。
能在这种天气赶路至此地拜师学儒的人,应该都有自己的打算。
安静的时间持续的很短,只一会儿,大家又开始热火朝天的聊起来,从今天的天气,聊到去岁的收成、马上要播种的禾豆……
乐洛认认真真听着,时不时笑上一笑,表现自己对这个话题的参与。
自从穿越而来,他发现听人家聊天是最容易收集信息的方法。
不费力,只是费点时而已。
碗里的热汤还有一半。
不出乐洛所料,聊着聊着,屋内的话题慢慢偏转,偏向大汉政事上。
孝文皇帝即位的第二年,就宣布废除“以诽谤、妖言治罪”。
在场之人无论说什么,只要不涉及谋反这种超过自由框架允许的言论,都不会被治罪,因此,众人讨论的话题相当大胆,甚至涉及了皇帝。
“汝等可听说了?”
招呼乐洛在身旁就坐、名叫“李季”的胖青年环视一圈,抻着脖子,对众人神秘兮兮道:
“我家大人有一个长安的朋友,他前些日子来我家做客,据说山阳侯张当居被人举报‘选弟子不以实’,廷尉卿张汤亲自带人调查,确有此事。陛下勃然大怒,直接免除张当居的太常之位,还削除了他的侯国。”
“这厮真是愧对其父的亡魂!想当年张尚劝谏楚王刘戊切莫谋反被杀,名传大汉……”
“嚯!”
众人面面相觑,都感慨万分,长叹一声。
生儿子真是个技术活。
恐怕张尚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生了这么一个坑爹的玩意儿吧。
震惊之余,屋内有人开始愤愤不平的感慨:
“先帝识人不明啊!这个侯位给韩长孺多好?韩公一生,虽位列三公,但却不曾封侯。论军功,韩公七国之乱时率领梁国上下老弱病残死死拖住吴楚联军;论品行,韩公对待得罪过自己的狱吏宽宏大量……为何就不能封侯?”
“话不能这么说,韩安国毕竟在渔阳失利……”一道弱弱的声音响起,墙角一个弱不禁风的柔弱青年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那是被奸诈的匈奴人欺骗!若给韩公三千人,保准让匈奴人有来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