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升腾之际,孩子们还没有来得及感觉害怕,便身体一软,昏倒在了地上。而游弃早有准备,也没有抵抗,放任自己的意识陷入黑沉。
作为颇有底蕴的大宗门,天衍宗招收弟子秉承着宁缺毋滥的原则,天赋灵根只是入门的门槛,心性品德则更加受到重视。
——毕竟,谁也不希望宗门花费无数心血却培养出一名欺师灭祖的逆徒,为祸修真界,更污了天衍宗的清名。
对于心性的考验,那两个时辰的漫长山路只是其一,第二,便是云雾台的幻镜。
倘若在山路中便坚持不住,那么无论天赋再好,也无缘拜入天衍宗门下,当然,如同宝儿这般得到旁人帮助的,也勉强算在通过之列——毕竟能得“贵人相助”,也算是一种气运了。
至于体质太弱、或者是年龄太小,实在无法坚持下来者,天衍宗也自有一套评判的标准,只要负责考核的长老们认为被考核者的确表现出了可嘉的毅力,自然会有天衍宗弟子将其带来云雾台。
而如果说山路的考验只是开胃小菜的话,那么云雾台中第二场幻镜,便是“山珍海味”了。
云雾台幻镜中,受试者将会被抹除全部记忆,灌输入符合幻镜中身份的虚假认知。在整场测试中,他会一无所知的从八岁成长到十八岁,期间历经各式诱惑——当然,由于受试者都是些孩子,所以幻镜的难度并不算高,只要努力了,自然都会得到好的结果。
而当受试者从幻镜中脱离后,将会完全忘记自己在幻镜中经历的事情,直到成功结丹,才能回忆起这部分记忆。
最巧妙的是,云雾台幻镜会根据受试者真实的出身给予不同的身份与考验,让他们面临与自己成长环境截然不同的人生,最大限度的挖掘出受试者的性格弱点,而他们未来的师长,也会根据这些弱点,调整自己对于弟子的教导方针,尽可能使其心境圆满。
上一世,游弃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衣着破烂、面黄肌瘦;在幻镜中,他便成为了一名富贵人家的小公子,被全家人捧在手心中娇养呵护,不愿他遭受半分危险伤害。
倘若是普通孩童,大约会沉溺于“父母”的宠爱与泼天的富贵当中,成长为一个不事生产的纨绔子弟,只可惜游弃自小到大经历的苦楚实在是太过于深刻,将想要往上攀爬、让自己过得更好的执念早已深深刻入了骨髓当中,哪怕是在平安喜乐的幻镜里,也总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紧迫感,让游弃无法真正放松心神,反而迫切的想要做点什么——只有拥有更多、抓住更多,他才能稍感安心。
于是,在经历了一段迷茫期后,游弃很快便找到了自己努力的方向,那就是读书、科举。
幻镜中是个只有凡人存在的世界,并没有修真的存在,而身为一个凡人,科举、入仕,无疑是唯一的通天之路。
于是,八岁的游弃向父亲求了一名才华横溢的西席,从此便陷入了书山学海当中。十二岁参加童生试,一举通过县试、府试和院试,成为秀才;十五岁在乡试中中举;十六岁会试应考,以贡士之身参于殿试,成为二甲传胪,自此居庙堂之高。
只可惜,游弃自以为在幻镜中历经十载,但在现实中也不过是数个时辰,他在幻镜中学得再多、再认真,也都是些虚假的东西,从幻镜中出来后,依旧还是那个目不识丁孩子。或者说,游弃在幻镜中考中的文位,不过是幻镜根据他的刻苦努力和专注程度而予以的反馈,并不是游弃真正的学识。
总而言之,游弃在幻镜中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拒绝了一切的诱惑,最终达成所愿。进入官场后,他亦立身清正,行事作风虽过于严苛却也不失正直公允。
自幻镜出来后,他在心性一关被评为“甲”等,再加上金火双灵根的尚佳资质,理应被选入内门。然则心性资质再好,被命格所限,游弃最终还是没有被长老选中,依旧只能与那些远不如自己的孩子们一同成为天衍宗的外门弟子。
大约是由于对自己的成绩过于自傲,游弃在尘埃落定后才会如此的愤懑不甘,认为自己受到了不公的对待,直至花费数十年的漫漫光阴,这才逐渐解开了心结。
当然,往事已矣,对于第二次的云雾台试炼,游弃还是颇有些好奇的,不知自己又会经历如何的幻镜。他思绪放空,意识眩晕一瞬,不由得以手扶额,闭着眼睛晃了晃脑袋,这才重新清醒过来。
睁开眼睛,从床上爬起,游弃望向家徒四壁的房间,稍稍愣怔,便恍然记起自己刚刚父母双亡。
昨晚,他跪在父母坟前痛哭一夜,直至昏迷,大约是被好心的村人发现,这才将他送回了家中。虽然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比如想起父母时他并没有太过悲痛的感觉——但游弃很快便将这点小事丢到一边,坦然接受了自己与父母感情并不深厚的现实。
说实话,比起自己的父母,游弃显然更加关心自己如今的处境。
腹中饥饿难耐,游弃在家中转了一圈,却并没有寻到任何吃食。不过他却毫不惊慌,拿了把菜刀别在腰间,又找出竹篓背在背上,最后拎起破旧的锄头,直奔村外后山。
后山树木遮天蔽日,半人高的杂草格外浓密,时不时还会有不知名的生物自草间悉悉索索的爬过,由于被草叶遮挡,无法看清,便更觉渗人。
然而,不知为何,游弃心中却没有半点的忐忑不安,反而觉得这样的生活十分的熟悉,熟悉到他连脑筋都不用动,就本能的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些什么。
于是,幻镜之外,负责此次幻镜考核的长老便看到游弃极其熟稔的爬树掏鸟蛋、下水捉鱼、用锄头挖野菜山菇,甚至还抓着菜刀成功追杀到了一只慌不择路的兔子。
长老摸着长髯,从面前数十玉简中寻到记载着游弃身份信息的那一枚,凝神读完后不由轻轻“咦”了一声。
此时,正是孩子们刚刚进入幻境的时间,大多数人都还摸不着方向,只能随波逐流的任凭幻镜中的人物摆布,并没有太多值得关注的内容。
听到长髯长老的疑惑声,其余长老纷纷向他看去:“兆明,何事?”
兆明长老指着自己面前水镜的一角,侧首笑道:“你们看这个孩子,接受能力倒是强,很快便弄清楚了情况,开始行动了。”
众长老凑过来,看向兆明指示的区域,不由同样发笑:“看这孩子如此熟练,难道是做惯了这种事?”
“这不对啊。”另一名长老微微蹙眉,“云雾台会安排与受试者出身截然相反的幻镜,他理应是没有做过这些的。”
听长老如此询问,兆明笑着摇了摇手中的玉简:“云雾台幻镜并未出错,我刚刚也查了下这孩子的身世。他小时候过过一段苦日子,但在五岁父母双亡后便被同村的教书先生收养。那教书先生颇为不凡,大约是凡间某位世族的隐士,手中银钱不少,教他读书习武,对他极为宠爱,单看他的穿着打扮、举止气度,就能看出他被养得多么用心了。于是,幻镜判断他生活优渥,便给了他一个穷苦出身,没想到他倒是也适应良好,显然没有忘本。”
说话间,幻镜中的游弃已然满载而归,他背着一背篓的野菜、山菇、野果,甚至还挖了好几株野山参,手里拎着两条鱼和一只胖兔子,礼貌的敲开了邻居大婶的门。
接下来,利用自己从山里弄到的吃食,又凭借自己无父无母的可怜身世,游弃从村人们手中换来了粗粮和盐巴,给自己做了顿不算丰盛却也有肉有菜的饭食。
所实话,对于穷人来说,只要能够填饱自己的肚子,就已经算是很成功了。接下来,游弃日日都在山林间游荡,搜刮一切或是能够入口、或是有价值的东西。由于他胆大心细、精神专注,幻镜自然也给予了他积极的反馈,短短数日,便让他积攒了不少山珍野货。
感觉差不多后,游弃背着满满当当的背篓,徒步前往距离最近的城镇,然后凭借自己多年的经验(?),寻到了靠谱的店家,顺利将手里的货物卖出,赚得了一笔不多不少的银钱。
其余幻镜中,出身穷苦却投身富贵的孩子们还在父母亲族的庇护下享受快乐的童年时光,出身富贵如今却直面贫穷的孩子们也还在艰难适应着一贫如洗的生活,而拿到了一无所有开局的游弃,却已然成功奋斗到了第一桶金。
倘若以这样的步调慢慢积少成多,游弃显然也能够逐渐过上安稳的生活,但骨子里就不甘平凡的游弃,却并不打算止步于此。
虽然出身不同、被给予的记忆不同,但游弃终究还是游弃。他依旧做出了与上一世幻镜中相同的选择。
于是,在一众长老们兴致勃勃的注视下,游弃买完了生活必需品,然后拿着剩余的银钱,进入了一间颇为破旧的二手书铺,为自己买了两本启蒙书籍。
看到此处,兆明长老又是一声轻笑,听上去颇为满意:“果然不愧是读书人养大的孩子,不甘于只当一名乡野村夫,一有条件就知道读书上进,不错,不错。”
“目标明确,行动力强,不论接下来如何发展,最起码也能够得一个乙等了。”另一名长老缓声附和。
在一众长老的赞许中,游弃白日继续在山中以打猎为生,夜晚则秉烛夜读、孜孜不倦,赚钱读书两不耽误。一年后,他自觉凑到了足够的银钱,便拿上束脩,拜入镇中一名教书先生门下读书,并迅速以非凡的聪慧勤勉获得了夫子的青眼。
凡间大多都是举家供养一名读书人,而游弃则是自己供养自己。虽然身处幻镜,生活压力并不算大,但一个十岁的孩子能够做到此等地步,已经着实令人惊叹了。
其余学子读书进学的时候,游弃也同样在读书,比他们更加认真专注;其余学子放松休憩的时候,游弃则在赚钱糊口,无论怎样的脏活累活都毫不含糊。可以说,游弃拒绝了所有的享乐,不浪费每一寸光阴,而如此坚持不辍,他的收获自然也是旁人的数倍。
兆明长老不再迟疑,拿起玉简,在游弃的名字后填了个“甲”字。
其余长老见状,不由从旁调侃:“幻镜只进行了两年,你便做出了评定?就不怕他后面经不住诱惑、走了弯路?”
兆明微微挑眉,语气笃定:“就算他未来走了弯路,那也不过是少年心性,我们身为师长,多加管束也就好了,无需担忧。更况且从他现今的表现来看,让他受到诱惑、偏离目标,大约难得很呢!”
长老们闻言一笑,没有赞同,却也没有出言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