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四姓公局
盛嘉树坐在中环揭阳会馆二楼临近天井的位置上,一边端着茶盅品尝着揭阳特有的汤色金红,回甘悠长的坪上温肚茶,一边欣赏着一楼天井中央德舞台上正演绎的潮州戏《闹钗》。
潮州戏向来有“无丑不成戏”“无技不成丑”之说,几乎所有知名潮州戏中,都拥有极为独特抢眼的丑角,而诸多曲目中最为潮州人乐道的,则是百看不厌的潮丑大戏《闹钗》,此时正是高潮,戏台上的丑角胡琏手舞足蹈,满面喜色,一把折扇随着他的唱词被耍的上下翻飞,折扇被那丑角朝头上抛去,如同蝴蝶一般绕着他的头飞转一圈,随后被丑角转身反手一个滑稽伶俐的接扇动作接住,动作行云流水,惹得会馆楼上楼下喝茶的茶客甚至伙计,都忍不住大声叫好。
一些有钱的潮州茶客更是开口连声呼唤伙计,取出身上零钞拍在桌面上,示意伙计交给台上伶人做赏钱。
盛嘉树也从口袋里取出些零钞放在桌上,随后随着茶客们一起轻轻鼓了几下掌,不过他这个外乡佬只看得懂台上伶人的花哨诙谐动作,至于戏词嘛,则只听了个囫囵,盛嘉树对普通潮州话还能勉强听懂,台上的潮州话唱词,对盛嘉树这种连粤剧都很少听的人而言,几乎可以称为一门外语了。
当然,他来这里也并不是真的有心情来听潮州戏,而是迫于无奈,才来揭阳会馆寻求帮助,解决魏善光抛给他的这道难题。
面对魏善光时,盛嘉树能杜撰一个汉奸身份,并且说出汪宗准与日本人的钨锰生意等等消息,并不是盛嘉树真的帮汪宗准,何坤廉做过事,而是他在省城广州时,有个义兄在何坤廉手下做事,他之前能买到向世杰专列的随员席位赴港,也是这位叫邓冲的义兄帮他解决。
魏善光为了验证盛嘉树所说的真假,准备设接风宴时让何坤廉手下的罗静思试探盛嘉树,盛嘉树如果没有任何准备,到时酒宴上一定会破绽百出。
可是如果这几日盛嘉树想办法去解决人在澳门的罗静思,那就更中了魏善光的计策。
魏善光之所以告知盛嘉树罗静思几日内赴港的消息,而不是等着罗静思赴港之后突然把盛嘉树带过去对峙,使他措手不及,是因为盛嘉树说的话已经让魏善光信了六七成,如果盛嘉树到时被罗静思认出的确是何坤廉的手下,那么魏善光这种算不上友好的冒然举动,就算不怕盛嘉树记恨,也恐怕很难让盛嘉树与他心生间隙,若是还存着让盛嘉树帮他做些事的心思,当然不太可能做的太尽。
而且魏善光提前告知盛嘉树这个消息,刚好可以试探盛嘉树的反应,如果盛嘉树听到罗静思赴港的消息,自乱阵脚,甚至冒险设局灭口,那之前费尽心思让魏善光产生的六七成信任,也随之付之东流。
看到伙计挨桌道谢收钱走到自己这一桌,盛嘉树趁对方拱手欠身行礼时,轻声开口:
“伙计,一把孟臣罐,两盏若琛瓯,三滚玉书碾,四钱凤凰茶。”
伙计先是楞了一下,随后抬头仔细打量盛嘉树,试探着开口:“先生贵姓?”
“免贵,姓伍。”盛嘉树对伙计说道。
伙计仍然双眼有些失礼的直视着盛嘉树,把右手手掌轻轻放在了左肘搭着的毛巾上:“伍先生是哪里人?”
“祖籍汝南。”盛嘉树微笑着回答道。
“先生点了四钱凤凰茶,是自己独饮,还是招待贵客?”
“待客。”
“几人?”
“四人。”
“先生所点,壶小,杯少,水温,茶淡,不足以供四人饮。”
“壶小忠大,杯少义多,水温勇烈,茶淡仁浓,客随主便。”
伙计语速极快的连串追问,等盛嘉树说出最后的茶淡仁浓,客随主便之后,伙计朝盛嘉树一笑:“伍先生明明寒酸付不起茶钱,却偏偏说的理直气壮,我辩不过您,还是让掌柜来劝您罢。”
说完之后,伙计转身离去。
不过三五分钟的时间,一个五短身材,满脸市侩微笑的中年人沿着楼梯上了二楼,笑嘻嘻的坐到盛嘉树对面的空位上,取出口袋里的南洋双喜香烟递给盛嘉树一支,语气熟稔亲热的说道:
“阿四,你这家伙好久不见,要不是伙计告诉我有个吝啬客人,我都未想到是你登门,怎么,怕我收你茶钱?走,去包厢泡壶靓茶,算我请你。”
盛嘉树被对方催促着起身,中年人揽着盛嘉树的后背,嬉笑着走进了二楼边角位置的一处包厢,等两人进门之后,门口附近就多出两个拎着滚水的伙计,面带亲和微笑,目光却稍显警惕的巡梭着二楼各桌的茶客,似乎随时准备过去帮忙添茶倒水。
等搂着盛嘉树进了包厢,中年人才松开手,敛去之前的亲热笑容,目光如利刃快刀般上下打量着面前的盛嘉树:“兄弟,客随主便,你既然是客,不知你要拜会的东主是哪位?”
“四姓公局广州曲江堂邓冲。”盛嘉树朝中年人说道:“1937年,我同他于广州六榕寺焚表铭誓,结拜兄弟。”
中年人吐了一口烟雾:“此番登门,所为何事?”
“烦请先生对邓冲讲,汪宗准手下罗静思如今人在澳门,曾谎称为何坤廉做事的盛阿蟹几日内即将与他对峙,想请他及四姓公局替我瞒天过海,让罗静思见到我时不要点破我如今的身份。”盛嘉树目光坦荡的与中年人对视。
中年人夹着香烟,脸色阴沉的开口:“我四姓公局的邓冲兄弟,受过你什么恩惠?为何四姓公局今日要为你出头?”
“救命之恩。”盛嘉树一笑,朝中年人说道:“1937年,我运送棺材,偶遇邓冲被人追斩,身负重伤,我把他藏入棺材内抬走,养在家中直至伤愈。”
中年人听到救命之恩,脸色变得慎重起来,开口说道:“好,我这就电话联络广州曲江堂的兄弟,如果确定盛先生所言不假,四姓公局在澳门的兄弟,一定按你要求,把事情处理妥当。”
“多谢。”盛嘉树朝中年人稍稍欠身,礼貌的回应道。
中年人朝盛嘉树说道:“那就请盛先生你在这里先饮杯茶,我打完电话即刻返来招待你。”
说完,中年人又露出那副市侩表情,大声嬉笑着推开房门走出去,边走边说道:“阿四,我先去帮你选茶,今晚不醉不归!喂,里面是我好兄弟,送些点心茶水进去,好生招待!”
中年人走出去之后,之前那名与盛嘉树对话的伙计迈步走了进来,先是把一笼虾饺一壶普洱放在桌上,随后立在房门处,把房门再度合拢,双眼盯着盛嘉树:
“盛先生,想吃什么,尽管吩咐,您稍坐,老板很快回来。”
盛嘉树朝对方笑笑,听话的坐在茶座上叼着香烟陷入沉思。
他刚才口中提起的四姓公局,是一个客家人创立,又由潮州人壮大的组织,据说是靖康之耻时南逃的四伙汉人,长途跋涉到当时荒僻偏远的广东之后,为了活下去决定合四为一,恰好四伙人当时的首领姓氏分别是刘姓,张姓,关姓,赵姓,所以干脆效仿三国祖辈在古城四姓结义,加之又对本地百姓自称客家,来人,所以四姓公局最初对本地潮州人介绍时,以客家四姓会自称。
客家四姓会最初只是刘关张赵四姓人互相依赖,联姻合作,在广东开荒耕种,经商谋生,开枝散叶等等,后来随着宋末元初,明末清初等几次汉人南渡,大量北地汉人百姓涌入潮州一带,客家四姓会的影响力也随着客家人增多而扩大,不再只是保持四姓话事,开始有其他姓氏的威望者被推举而出,主持客家四姓会的事务。
直至太平天国时期,因为大部分太平军都是客家人,潮州本地人对此颇为恐慌,唯恐人口数量已经不弱于本地潮州人的客家人会里应外合,把江西的太平军引入广东,或者干脆起事投奔太平军,在潮州引起战火,所以潮州人与客家人多次因为双方的潮客身份发生摩擦与冲突,幸好当时潮州人的组织韩江公局与潮州客家人中影响力巨大的客家四姓会出面谈判,客家人向潮州人表明已经定居潮州数百年,绝没有要引太平军入潮州掀起战乱的打算,加之双方已经在潮州这块土地上比邻而居数百年,干脆开诚布公,历经十余年磨合交往,最终韩江公局与客家四姓会两家合并,对外统称潮州四姓公局,当初客家四姓会尊奉的“四姓一家”四字遗训,也被改称为“四海一家”。
四姓公局对潮客两种习俗不做约束,身在四姓公局的客家人,潮州人平日里可以各敬各神,各讲各话,互不打扰,但是若有外敌出现,无论是客家人被打,还是潮州人遇袭,只要他是四姓公局的一员,其余成员得知消息后,哪怕往日素有仇怨,也必须舍命相救,戮力同心,一致对外。
双方都加入四姓公局之后,才发现彼此性格完美互补,客家人容忍能力极强,崇文轻商,儒家思想根深蒂固,对光宗耀祖,显耀门楣有一种特有情结,对待敌人常讲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而潮州人则是典型的海上男儿,剽悍勇烈,冲动好战,而且崇商重利,宁可饿肚也不愿做工,口袋内的钱哪怕只够路费,也敢于冒险出海经商,朝廷开海就做海商,朝廷禁海就做海盗。
客家人重儒,潮州人崇商,天生契合官商勾结四字,同治年间,曾有四姓公局的客家人石文典中举,赴任天津为官,察觉该地商贾之风尤盛,于是去信四姓公局,两月后,四姓公局数十名潮州商人驾船从海上赶来天津,依托石文典的官身,在天津经营潮州瓷器,木雕,刺绣等生意的同时,又大肆收购北方的鹿茸,人参等名贵药材运回广东贩卖,大发其财,后来石文典考评时遭遇上官刁难,又是四姓公局在天津的几大潮商主动拿出巨资,供石文典打点疏通之用,双方配合无间,截至石文典转任离津,天津近八成名贵药材生意已经为四姓公局的潮州商人所有。
类似这种事,在清朝乃至民国,在北京,四川,烟台等地也频频出现,只要某地有客家人为官,必然会有潮商接踵而至。
亦官亦商,亦盗亦商,亦儒亦商,盛嘉树很难定义四姓公局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抗日战争时期,四姓公局有人为日本人做事,有人为国民党做事,有人在租界替洋人做事,甚至有人远赴苏联,总之就是各方下注,务必保证四姓公局有香火势力传承下去,而且四姓公局行事颇为低调,并没有像陈廉柏组织广州商团,壮大后试图商人治国的巨大野心,更像是一个潮洲地区客家人与潮州人亲密构成的利益结合体。
而且虽然早在民国初期,四姓公局就已经有成员远渡大洋去了美国,英国,南美等地经商发展,但四姓公局似乎很少对外招募成员,更多的是父终子及,父辈是四姓公局成员,子孙自然会被四姓公局自幼关照培养,比如盛嘉树的结拜兄弟邓冲。
邓冲与其胞兄邓准是孤儿,母亲在邓冲出生时大出血而死,父亲是四姓公局的成员,同时又是广州商团的武装成员,邓冲还未成年时,父亲就死于陈廉柏领导的广州商团暴乱,随后邓冲,邓准被四姓公局抚养,先是安排入读私塾,后来又被安排跟随四姓公局的潮商出洋经商,开拓眼界等等,当盛嘉树十五岁还只知道跟随母亲守着长生店卖棺材时,十七岁的邓冲已经开始独自带一班人跑去东莞沙田做走私生意,等到日本人打到广州后不久,邓冲就投靠了何坤廉帮他做放贷生意,日本人投降之后,邓冲摇身一变,又开始帮国民党海军中的那班潮州军官做采购生意。
如今四姓公局之下,早已经因为潮商开拓的地盘分出无数堂口,比如刚才的中年人,可能根本没有见过邓冲,甚至连邓冲这个名字都没听说过,但是只需要按照盛嘉树报出的广州曲江堂,打过去电话,那边会有广州曲江堂专门负责的兄弟帮他想办法联络上邓冲,确定盛嘉树所说的话是真是假。
如果确定盛嘉树真的是邓冲的结拜兄弟,又曾救过邓冲的命,那么盛嘉树在香港此时遇到了麻烦,只要四姓公局香港的兄弟有能力帮忙解决,就必须尽心尽力,把事情处理妥当。
坐在包厢内足足两个多小时,太阳西斜,桌上的茶水都已经彻底凉透,外面才响起了脚步声,之前离开的中年人推开包厢的门,朝盛嘉树露出个歉疚的笑容:
“阿蟹兄弟,之前多有慢待,见谅,见谅。”
说完扭头朝始终立在门口附近的伙计说道:“煮一壶凤凰单枞送进来。”
伙计答应一声,转身出了房间,中年人递给盛嘉树一支香烟,又亲自帮盛嘉树点燃,开口说道:“1929年,陈天王就吹嘘搞出了省港长途电话线,现在已经十几年过去,我打电话去广州仍然拖拖拉拉要搞这么久,这还只是香港与广州而已,真不知道海外那些堂口之间怎么联络,写封信传回来说不定都要几个月,不过你放心,我已经同邓冲兄弟讲过你交代的事,邓冲兄弟让我对你讲,放心,小事一桩。”
“叨扰这么久,还不知道您怎么称呼?”盛嘉树朝对方道声谢,开口问道。
中年人一笑:“四姓公局香港义庄堂,俞孝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