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齐丽性格直爽,不顾护卫阻拦隔着门就冲里屋道:“陆姑娘,我家夫人在等您,还请随奴走一趟。”
陆思琼咬了咬唇,龚景凡心底涌出无限恐惧,这一刻他是真没有信心。
手搭上少女秀肩,将人拉至身后,对外放话:“齐姑娘请回。”
陆思琼眸瞳稍睁,迎视身前人。
她知道,他不想自己去。
这还是第一次不顾她想法就擅自做决定的,是在害怕吗?
少女眼眸若似一汪深潭,幽邃不见底,却让人硬生生的浮出几分自行惭愧。龚景凡挪过视线,背对着她望向房门:“易云,送客!”
接着就听到护卫驱人的声音。
齐齐丽并不肯离去,同门口护卫交起手来,一时间廊内拳打过招声不止。
她身手不差,应对两名护卫毫不退让,口中继续道:“陆姑娘,您该知道我家夫人的苦心。奴过是来请您不是逼您,难道您当真不为夫人想一想?”
这语气,显然是个知内情的。
看方才楼下那些武士对她的态度,陆思琼就知道这位名唤齐齐丽的少女不会是个简单侍女。
是啊,那人千里迢迢过来,难道自己当真要拒之门外?
连一面都不见吗?
自己的存在本是个秘密,身世见不得光,且不论好好的大阏氏怎么出现在了这儿,但这层关系,哈萨陌单于怕是不会知道。
否则,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容忍妻子不顾危险秘密私会她和其他男人生的女儿。
思及此,陆思琼心头一慌,怕事败落,忙对外喊“住手”。
话声刚落,肩上的大掌微微一扣,力道就大了几分。
她正要仰头,身子就被少年环住。
听得他既紧张又慌乱的声音在耳旁响起:“阿琼、阿琼,你不能走。”
他把头埋在身前人的颈项,喃喃的语气里透着几分祈求:“不要走,不要跟她走。”
龚景凡根本想不到,哈萨陌单于作为部族首领,居然会以身涉险,就这样秘密前来。
要知道,两国素来是面和内不和,他难道不清楚,这京中多的是想要发兵动戎的大臣?
秦相便首当其冲。
去年呼韩邪进京,已遭受刺杀,他怎么敢?
但无论龚景凡想不想得明白,有一点是肯定的。
那就是,隆昌姨母是铁了心要将琼妹妹带走,她不准女儿继续留在京城,所以亲自前来。
姨母对皇室这么多年的怨恨,对母亲也不曾释然过,又岂会怜惜自己这个做外甥的?
她要带走琼妹妹,根本不会顾及其他,怎么办?
早前秦相的警告还没有想到解决的法子,如今却又面临这样一遭!
他实在慌了,唯有紧紧的抱住对方。
陆思琼知道他的心境,然自己心绪已乱作一团,她满脑都是待会见到生母时的场景,自己要如何面对、又要说些什么。
拉下他的胳膊,语气轻柔:“我、去见见她。”
他仍是不肯松手,满脸郑重的求一份承诺,“你答应我,不走。”
闻者轻轻抿唇,却是沉默。
外面又传来催促的声音,“陆姑娘?”
陆思琼闻声与身前人道:“我不想走,也答应过姨母不会离开京城。”说着伸手开门。
龚景凡没有再阻拦,身子后退两步,一下子坐在凳上。
陆思琼随齐齐丽下了楼。
房门敞开,易云不放心的对屋内主子询道:“二爷,这……?”
坐着的人眸光微闪,吩咐道:“你去梯口守着,姑娘一出来就迎上车。还有,车马备好,待会我们立即就走。”
“是。”易云应了,又问:“爷还有其他吩咐吗?”
龚景凡摇摇头,挥手。
闻者便将门合上,下楼去守着。
齐齐丽如愿请到了陆思琼,下梯的时候视线时不时的瞥过去,自是在端量身边人容貌。
见少女清秀瑰丽,眉目中带了七八分自家主子的影子,展笑道:“姑娘模样生得真好。”
陆思琼下阶的脚步微顿,继而恢复常色。
她知道,这句赞赏人的话是什么意思。
鬼使神差的,突然问道:“你家老爷,待夫人好吗?”
齐齐丽似乎没料到对方会问这个,目光微微一凝,继而回话:“老爷待夫人情深意重,自是极好的。何况,如今又有了小主子,更是疼爱夫人。”
这就好。
陆思琼刚缓了口气,却听边上人又道:“所有人都知道老爷疼爱夫人,不过到底好不好,姑娘还是亲自问夫人比较合适。”
齐齐丽带着陆思琼到了二楼的另一间房,门口两名梳着细辫子的侍女自外推门请她进去。
陆思琼刚跨入,门便被合上了。
抬眸,装置素雅的房间,沉香轻缭,纱帷不展。百花争艳的轻纱屏风前,坐着一位盛装绝美的妇人。
大朵牡丹翠绿烟的绫缎绸袄,逶迤拖地的长裙在毯上散开,风髻露鬓,簪着支八宝翡翠菊钗,犹如朵浮云冉冉飘现。妇人容光灼人,芙蓉带笑,明眸晶莹生辉,神色里于期待中带着几分紧张,一眼过去竟似个双十年华的新妇。
此刻正双目炯炯的凝着自己。
陆思琼不知怎么,足下尤似千斤重,双脚也像在地上生了根,步履维艰。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无措。
双腿微软,就在门前冲对方跪了下去。
陆思琼双手于身前,磕了三个响头,唇瓣轻咬,那一声“娘亲”却如何都喊不出口。
隆昌公主刻意盛装打扮,就是想以最好的一面见女儿。看着亭亭玉立的少女进屋,那瞬间心似从嗓子里跳了出来。
多年来的异族生活磨去了早年的骄傲任性,唯有对这来之不易的见面充满感激。
以一袭中原华服相待,好似她们只是一对寻常的母女。
见其下跪磕头,隆昌公主本一直卷进在袖中的双手再也抑制不住那份激动,展开撑着桌面就站起。
往前走了两步,泪水轻落,张着口道:“我的孩子……”她朝少女伸手。
当年,药物引产她命悬一线,原想着便是死在了和亲途中,她的孩子至少就能逃过一劫。
可惜,天不遂人愿,是命终归躲不过。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已身在边境驿站,做为姐夫的建元侯告诉自己,说诞下的是一名死婴,已经入土,让她安心和亲。
她就在那样绝望而彷徨的心境下,接受了那场由子代父迎娶的麻木婚礼。
隆昌一直坚信,孩子没有死,但是周边人都告诉她不在人世的这一事实。等到后来,或也就只是自欺欺人了,但她依旧坚信,自己的女儿没有死。
是说不出来的执念。
直到打听到了袁妙下落,直到亲自从她口中得知,自己的骨肉隐于京城,已平安长大,她才痛哭出声。
那种泪水,在建元侯告知她诞下死婴的时候,并未流下。
等了这么多年,真的要去见自己的女儿时,却格外忐忑。从突厥出发的那日起,她就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她的孩子如今长成了什么模样,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知道生母身份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是否会厌恶,以自己为耻?
是否恨自己让她承受了这一切?
可是,她还是得来。
十多年来的空缺,她没有尽过一丝母亲的责任,自己要在未来的日子里弥补她。
眼下,望着这个跪在身前的女孩,美艳的容上道不出是何滋味。
情深而怯步,原是不敢接近,害怕接近。
但对上她的眼眸,刹那间所有的顾虑又似消散得无影无踪,跌慌着脚步前行,继而蹲下身子亲自扶住了对方胳膊。
伸手轻轻的抚上少女容颊,紧接着就搂进了怀里。
泪水流地越发肆意。
陆思琼亦跟着湿了眸子。
都是知厉害懂形势的人,半晌后松开,隆昌公主携她之手一起落座,清丽的声音充满柔情和疼爱:“我的女儿,是娘对不住你,护不了你。”
陆思琼迷离着眼眸摇头,“没有,您没有对不住我。”
当年的情形,能将孩子保住,已是奇迹了。她从不曾怨恨谁,更没理由埋怨什么,毕竟她如今好好的,已是命运眷顾。
反握着对方的手,没有意料之中的疏远和陌生,可真面对面了,陆思琼竟不敢问一声对方好不好。
隆昌公主亦是如此,心头藏了千言万语,到嘴边只剩下一句,她语气坚定:“你随娘走,以后的日子里,娘会好好照顾你的。”
陆思琼被握着的手下意识一抖,明知对方来意,但真听她说出口,心底总还是不能如想象中那般平静。
她可以回绝呼韩邪被其说无情狠心,也可以答应外祖母、蕙宁姨母的要求不离开,但应对身前人,那个“不”字终究是卡在了喉间。
这是自己的生母,是不惜生命也要保住她的亲娘。
陆思琼望着她,哑口启唇:“娘。”
隆昌公主原先准备的系列说辞就这样咽了回去,这一声“娘”让她震撼,眸底的湿润越积越多,“你、你认我了?”
曾经那样高高在上的帝女,此刻显得如此卑微,只为了一声本就属于自己的称呼就感动满足不已。
她唇角的笑意更浓,笑得似个孩子,“小琼,我的女儿。”伸手复搂住对方,喃喃道:“以后咱们母女再也不分开了。”
显然,她多么害怕被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