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残叶满地,花木参差不齐,一派狼藉之象。
陆思琼诧异的望向大舅母,后者亦是不解,招手唤来廊下婢子一问,方知是有人练鞭所致。
此处是待客的院落,除了那位传说不能下榻的韩公子,焉能有谁?
沐恩郡主同她低声语道:“琼姐儿,这人狂妄轻礼,待会你只管替他诊脉,开剂方子便罢。”
“舅母,这人是否没病?”
闻者惊叹她的聪慧,却又忍不住摇头,“韩公子的侍从认定了他家主子身子不适,府里只得给他张罗大夫,方子开了不见效倒成了咱们不上心。
这主仆二人皆怪异的很,总道水土不服食不惯府中饭菜,这两日你大舅特请了城东香满楼里的师傅过来,专门给韩公子置办膳食。瞧,清早的就食那些,每餐没少用,却总还说不欲饮食。
总之,你就问诊开方,其他的舅母来应付。”
“嗯,我知道了。”
陆思琼颔首,暗道这人既然如此麻烦,外祖母怎非得留下来折腾府上人呢?
方至庭中,便见一高大的男子从廊西拐来,手按着腹部,步履阑珊。
听见动静,抬头见着来人,忙将手收回到身后,挺直了腰杆快步而来。
陆思琼听得舅母轻语了声:“是韩公子的侍从,阿史那。”
阿史那体格魁梧,生得宽脸大耳,直裰的袍子穿在他身上显得异常违和,此刻强忍着不适前进,令人忍俊不禁。
不过为人还算有礼,单手负在身前低了低头,算是问安:“世子夫人。”
嗓音不同于京都男子的温雅轻磁,洪亮有力的招呼声使得陆思琼细细端量了番。
这人,怕不止是非京都人这么简单。
正寻思着,阿史那的目光已然留意到了旁边的锦衣少女,因揣度不定故直言问道:“这是我家主子等的那位陆姑娘吗?”
“是德安侯府的二姑娘。”
沐恩郡主敛声屏恼,这做奴才的果然跟主子一般,毫不懂规矩。
陆思琼对上其目光,正欲点头算做见过。
谁知对方伸出手却是要来拉她胳膊,口中还急道:“是陆姑娘啊,可快些进……”
尚未够着衣角,陆思琼便不动神色的往旁边侧了身,前跨小步看向他:“不知你家主子在哪?”
沐恩郡主见状,亦上前将外甥女挡在身后,语气威严道:“快些带路吧,省得你家主子病情又加剧,这耽搁坏了,岂非我们国公府的不是?”
阿史那讪讪的收回手,约是明白了自己言行失当,拱手连忙道:“对不住,小人只是一时心急,不是有意冒犯。陆姑娘,您别跟小人计较。”
他说得坦荡荡,丝毫不为自己的过失辩解寻由。
“无妨的。”
陆思琼看得出来,这名侍从是真不懂这些缛节,自不会怪他轻佻。
心底,亦有所了然。
几人刚要抬步,院门外却传来唤声,“夫人。”
是来寻大舅母的丫环。
陆思琼转身望去,是大表嫂身边的侍婢杏雨。
只见其跑得气喘吁吁,近了身不及请安便道:“夫人,小少爷给摔着了,大奶奶让奴婢来请您。”
“什么?平哥儿摔着了?”
沐恩郡主大惊失色,平哥儿是她的嫡长孙,亦是唯一的孙儿,哪能不紧张?
她缓了口气,追问道:“屋里人是如何服侍的,怎么能让哥儿摔了?这若有个好歹,仔细你们的命!”
在陆思琼的印象中,大舅母虽治府甚严,但平时待下人还算宽和。
这回事关平哥儿,想来是真让她焦了心。
她往前,说道:“舅母,既然大表嫂都使人来请您了,想必不是小事,您还是先去瞧瞧平哥儿吧。”
沐恩郡主下意识的前挪了步,却又挂念着什么般回身望向阿史那。
这院里住着的也不是能轻视的,婆婆将这事交给自己,如果把琼姐儿只身留在这儿……
看出她的迟疑,陆思琼再添道:“舅母放心吧,这儿丫头婆子们都在,我等诊完脉开了方子就离开,还是大表嫂那边要紧。”
沐恩郡主到底护孙心切,如此叮嘱了几句便随杏雨匆匆离去。
陆思琼跟着阿史那来到主屋外,前者转身道:“陆姑娘稍后,容小人通禀声我家主子。”
“好。”
他前脚进去,竹昔就轻轻拽了下她的衣角。
陆思琼侧首,听得身后人低道:“姑娘,侍从都这么不懂规矩,您待会可要与那位韩公子保持距离。否则若又是个鲁莽性子的,连累了姑娘名声怎么办?”
“这个我自然知晓。”
她淡笑了笑,心想着这位韩公子指名要她来问诊,不知是为了什么。
回想那日他直白的目光,那样的放肆大胆,性子较其侍从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不过一会,阿史那便自内打起了帘子,伸手道:“陆姑娘,您请。”
跨步进屋,随之而来的便是扑鼻的羊骚味。
书绘与竹昔对视,皆是苦脸状,恨不得捂上鼻子才好。
陆思琼亦不适,望向四周窗牗,忍不住道:“大白日的门窗紧闭,好身子的人都要闷出病来,开了东西的窗通通风吧。”
阿史那是只听从自家主子的,愣在原地没有动作;
书绘与竹昔得话,应了声便分头行事。
暮春的晨风,微有些凉意,却消散了屋里的那股气息。
望着那座山水屏风,陆思琼正想着是否要进内,便见那抹颀长的身影绕了出来。
韩邪身着白色祾衣,外批了件紫色锦袍,腰带未束。因刚起榻,长发懒散的披着,配着他泛白的面庞,倒比初见那回娇弱了些。
陆思琼亦不知自个怎么就联想到了“娇弱”这词,只觉得正适合形容眼前之人。
“主子,陆姑娘来给您请脉了。”
阿史那欲过去搀扶,被韩邪伸手制止。
隔着珠帘,他望了眼那名正打量着自己的少女,微微勾唇,含笑了走过去。
“陆姑娘,这么快又见面了,今儿多有劳烦。”
他身高远比她高了个头,如此居高临下的俯视,眸中寻味端量。
这等姿势,自让陆思琼不自在。
她边挪了步伐往炕前走边道:“韩公子既然抱恙,还是不宜久站为好。”
声音极轻,似从天边飘来的般,显得不太真实。
韩邪笑声而起,过去坐于炕上,径自倒了杯茶饮尽,这方将手腕伸出搁在几面上,同对方客气道:“鄙人初至京城,这风水不服,最近总感发热,听闻德安侯府的二姑娘妙手能医,只好请了荣国公劳烦你。”
这人说得一口好京腔,言辞用语亦是正常,倒让陆思琼有些纳闷了。
“公子是贵客,您客气了。”
听闻她医术很好?
这可尚不曾传到外界,若非调查,怎能得知?
陆思琼面色如常,过去搭了脉细诊,刚思忖了番便觉手腕一热,却是对方抓了上来。
她纵早知其不羁无礼,却也不曾想到对方会如此大胆,起身挣了挣,没挣开。
“韩公子,你这是作甚?”
见她变色,韩邪笑容渐深,不答反问道:“你们京城的姑娘都跟你这般,面对衣衫不整的男子恍如未见,如此镇定?”
陆思琼暗恼,这人自己如此,却还怪到她身上。
“公子是病人,我来请脉,是医者与被医者的身份,不讲男女之别。”
她瞅着对方,目光犀冷,“如若韩公子这会要与小女子谈这些,又如何非要指名了让我来诊脉?”
“京都的姑娘,都这样伶牙俐齿?”
似是与想象中的不同,韩邪眸中兴趣愈浓,继续道:“可真有意思。”
这语态、这眼神……如此轻佻!
被调.戏的羞辱袭上心头,陆思琼抿唇刚要回话,那边竹昔已然察觉,惊道:“姑娘!”
一声惊动了另边的书绘,二人急切欲要过去,却遭阿史那阻拦原处。
书绘相对沉稳,见不得近前便忙出声:“韩公子,我家姑娘过来替您诊脉,您如何能,”
尚未说完,就被人直接吼断:“哪来的丫头,聒噪成这样,阿史那快打发出去!”
“是!”
陆思琼闻言,想着若是被传出去来问诊却成了屏退左右他二人共处一室,往后她怕是都有口无辩。
恼得狠了,眼下挣不开又离不得,只得瞪向对方,冷笑道:“韩公子,你虽非大夏子民,却不是不懂中原礼数的,如此为难我是何缘故?”
韩邪本戏谑的表情瞬时滞住,吩咐了声“阿史那且慢”,便反问起眼前人:“姑娘怎说我非大夏子民?”
“你的侍从可没你这份本事,他的言行举止较你明显得多。”
韩邪睨了眼阿史那,后者惶恐,动了唇唤道:“主子。”
他却已收回了眼神,静静凝视了眼前少女半晌,突然凑近了低道:“你们中原女子,都这么聪慧的吗?”
话落不待对方回应,又低头轻柔了问:“思琼姑娘,如若我便是想不顾你的闺誉,使你跟我走,你待如何?”
陆思琼错愕,直以为是她听岔了,抬眸却迎上对方满目认真,表情严肃,瞧不出半分玩笑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