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朝暮山庄,原属皇家别院,是先帝在时所赐。
南山毗邻京城罗华门,因坐落高处,逢旭日东升西落时景致尤佳。彩霞弥漫天际,由西可俯瞰整座皇城,坐北则观都城周边陵县风土。
庄苑不大,石林香榭却无一不是出自名工巧匠。
山上清幽,陆思琼原是带着满心疑惑来的,但真安顿下来,听林间潺潺溪水、风吹夜语,没了往日街巷的热闹嘈杂,心境亦生出别样祥和。
蕙宁公主所说的那方暖泉引入庄内建成了碧浴堂,成了她格外喜欢的一地,每日总要去泡上好些时辰。
此处自由,省了许多拘谨约束,连龚景凡都感慨若能长住便再好不过。
山中日子空乏,腻在一块的时间难免要多些,陆思琼亦乐得陪他下棋打发时间。
适时,二人正坐在花园的牡丹坛旁,玉子落了整个棋盘,陆思琼被他闹得眉眼嗔怨。
见她踌躇不定,龚景凡拿起先前折的花枝,揪了花瓣去丢她,直往人发隙里抛,眼底笑容满溢:“阿琼,你都想许久了,快下,输了待会可要替我做羹汤。”
他一脸志在必得,瞧在人眼中贼不舒服,少女边伸手挡他的花瓣边道:“你别催,我想想,我想想。”
“你想你的,我不催你,左右时局已定。”
许是山水养人,薄阳下少女颦笑嗔怒染上了灵动与俏皮,不似以往的端庄规矩。龚景凡瞧得痴迷,放过了蹂.躏着的花枝,改去挑对方青丝。
陆思琼被逗得狠了,恼羞的起身,先是往左右看了看,美眸才瞪过去,“你如今怎变得这么顽劣?”
被说的人丝毫不觉得惭愧,直乐了反问:“阿琼你莫不是把我当稚子幼童看着呢?还顽劣?”
他倾近了个石凳,凑在少女身旁拉着对方重新坐下,语中带了三分哀怨三分委屈:“我想着如今你是未婚妻,那我就该是你以后人生中最重要的人,是要与你白头偕老的。”
“好端端的,怎么说这个?”陆思琼脸一红,气势上就短了。
龚景凡语气使然,“如何不能说?既作为你最心尖上的我,幼年常被你冷落,你只顾着与你周家表姐表兄玩,何时搭理过我?
如今有机会,陪我玩笑玩笑怎么了?难道出门在外,你还想我表现得如人前般讲究守礼?”
陆思琼自认不是个嘴拙愚笨的,但面对身前人,好似永远都觉得词穷。
她轻声嘀喃:“过去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能说会道。”
“现在发现也不晚啊。”
少年笑容和煦,红裳衬得他眸底心意愈发纯粹,镌刻般的容颜却终究比不得过去白皙,陆思琼难免有几分可惜。
他拽她绣了紫罗兰的袖子,又从手边的花枝中挑了朵含苞初绽的正色牡丹,替她簪在发间,“瞧,你穿这身紫色绫袄最合适不过,再戴上这花就更明艳了。”
赞赏的话说得如此直白,陆思琼低首将笑意紧抿,又睃向其身上的锦袍。
嗯,大红大紫的站在一起……是很明艳。
因着庄内都是他们信亲近的人,是以白日也配合着他胡闹,这种日子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
龚景凡不知其心中所想,但见其面色亦是高兴的,心中越发甜的紧,手无意识的在花枝间挑来挑去,深思则有些出游。
陆思琼见了,再望向坛边的花,捻酸了语气道:“这日子里鲜有这么明亮的花,你倒好摧残成这个样子。”
庄内与寻常地方不同,凌寒而开的梅花都栽在了外面,花园里种植的都是四季牡丹,与公主府里的品目相同,俨然亦是从宫苑移植来的。
这元月里能见国色风姿,自是件稀罕事。龚景凡却毫不在意,无所谓道:“母亲府里种了那么多,我自小就看腻了。眼下这些摆着也是摆着,若咱们不来,还没人赏它们呢。”
“要你这说法,还真是它们的福气了?”她高举着白玉棋子,语气调侃好笑。
后者应得理直气壮,“那可不是?”
须臾,他又开口:“其实这四季牡丹是隆昌姨母喜欢的花。”顿了顿,睨了眼对面女孩,又道:“母亲种植这些,不过是回忆罢了。”
陆思琼伸手,将发间的花取下。
国色天香,也不知这庄子里的人是怎么照看的,这般冷冽的日子里还能开的这样好。
花色鲜艳,花瓣累叠,迷人眼眸。
她出声轻问:“这处山庄,原也是与隆昌公主有关的吧?”
龚景凡微愣,“你晓得?”
陆思琼若似无奈般点头,龚家下聘的礼单里,就有这所朝暮山庄。
蕙宁公主将许多带有她生母痕迹的物或品都渐渐交到了自己手中,包括那套宫装华胜、以及那枚刻有公主封号的羊脂玉珏。
“听说隆昌姨母在京时喜欢到这里小住,渐渐的就成了她的私人别院。先帝疼爱隆昌姨母,原是打算待她出阁时做陪嫁的。”
龚景凡知道她有兴致听这些,亦不吝啬:“只是后来这份嫁妆到底没有用上,便都赐给了母亲。
我以前每年秋日都会陪母亲来住上阵子,只是她总想着以前的许多事,也不同我讲,我便都出去狩猎。
阿琼你还不知道,这山庄后面有片林子。对了,你会骑马不?”
他说得兴致勃勃,问后亦不等答话,自说自话的继续:“我都忘了,你小时候都被禁锢在周家那方天地里了,肯定不会。
那些大人总有百般套规矩,说什么闺阁女子不宜外出,不兴那些男孩子好的玩意。
我就见不得这个!听我母亲说,隆昌姨母的骑射都是顶好的,比之京中的将门子弟都毫不逊色。你若是喜欢,等日子暖上一些,我便教你。还有射弓……”
陆思琼唇边的笑意渐渐转换为苦涩,她突然感到莫名的烦躁、及无力。
倏地站起身,“你不要再说了。”
龚景凡正说得兴头上,乍然一见,立即慌了,语气都轻颤了起来:“怎么了?阿琼,你不喜欢听,我不说便是了。你别、别哭……”
他手足无措起来。
陆思琼眼中那些将落未落的东西,终究还是落了下来。侧过身子,背对着少年,拿帕子抹了抹眼眶。
“风有些大,我累了。”她说完,举步回屋。
进了房间,便忍不住把脸埋在胳膊中。
陆思琼分辨不出,对于生母到底是何种情绪。
按理说,隆昌公主是她的生身母亲,这份恩情大过天,是如何都得牢记在心的。
何况,听了那么多人说她过去的种种,该更感念其当初对自己的执着和护犊之心才是。
陆思琼知道,于一个女儿的身份来说,自己对不住她。
去年呼韩邪骂她无情狠心的时候,她反驳不了,是因为连自己都觉得,就为着那份恩情,自己便没有资格对隆昌公主说“不”。
可是,她又怕。
那样一个传奇人物,是活在旧人的过去记忆中,而不是在自己世界里。
陆思琼这十余年的生命里,就没有她。
但这个人又无处不渗透进生活里,让她避无可避。
陆思琼常常听人说,说隆昌公主年轻时候如何美艳动人、如何肆意个性。她听在耳中,只会联想起如今生母身在异乡不知是何样,便再不能直面如今的自己。
她凭什么能得到眼下这样安逸幸福的生活?
这份纠结、这份彷徨,让她对隆昌公主的人乃至事,都渐渐生出排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是知道无论是身边人,外祖母、大舅母、蕙宁公主,甚至是九王,她们总是无意识中把自己看成了隆昌公主的延续,或者说是代替,所以很多习性都会从她身上体现出来。
譬如,国色牡丹的钗环佩饰;再比如,高调盛艳的妆扮……
她不说,可心里一直都清楚。
而刚刚,听龚景凡再说起隆昌公主年轻时的风姿,他好像潜意识里也觉得自己该活得如自己生母一般,善齐射、好弓箭。
可是,她是陆思琼,不是隆昌公主。
自己从小生存的环境就与那人不一样,又如何能有相似的秉性和气质?
陆思琼知道自己从来都瞻前顾后,永远不可能会有生母那种为了本心而视一切为无物的魄力。
方才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害怕,怕让眼前那个笑语晏晏的少年感到失望。
因为,她永远不可能做到他形容中的那个模样。
自己,怕是要辜负了他的期望。
随后的两天,许是心中积了事,陆思琼的精神也不太好,整个人显得倦倦无神。
龚景凡不明白那日午后牡丹坛边,自己说错做错了什么,几番想开口却在见到少女淡惘的神情后又把话收了回去。
他突然记起,那一年九王舅刚定下嫡王妃时,少女也曾露出过这般神色。
习惯了她的轻声笑语,习惯了她的低嗔恼怒,便见不得她这般愁眉苦脸。
他提出下山去陵县玩几日。
陆思琼原是心中矛盾,想着到底是不是该想法子去见见隆昌公主,但私心里又有着股抗拒,听闻对方这话,虽没什么兴致,却还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