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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死国可乎

  清秋的薄日苍苍凉凉,透过画帘在殿中斜落成霜。

  赫连元决的目光随着日影沉下来,“你将朕比齐景公?”

  “皇上圣明烛照,光耀万世,远非仅得保齐国不亡的齐景公能比。”顾颜初垂首回道,“可景公尚能做到‘君不以礼,不见晏子’,何故皇上却对大盈的社稷之臣横加冷落呢?”

  “皇后,你太放肆了。”

  愈见天威凌压而下,顾颜初坚声道:“臣妾自知此举罪犯欺君,待皇上见过一个人后,臣妾自请处罚。”

  她说完,左右屏退,从堂后走出来简衣素雪的宁千亦。

  她来到赫连元决面前,屈膝下跪,一字一节,“臣叩见皇上。”

  赫连元决直身站起,瞪着此刻逼跪在他眼前的人,突然感到莫名的恼怒堵塞心头,令他几乎要维持不住冷静。

  “好,很好。”他摔下三个字,大步离开。

  眼见皇上要走,千亦心中的绝望霎时间冰封千里。她想不到赫连元决竟连她一句话都不愿听。

  可眼下也是她翻盘的唯一希望。

  她深汲一口气,在赫连元决走过她身侧时,眼一闭,抬手扯住了他的衣袖。

  顾颜初一惊,慌忙责道:“寻儿,不得无礼!”

  “臣自知有罪,”千亦反而攥住了手中的龙袍,像握紧手中坚定又飘散的勇气。“但有一事请求,倘若倾寻讲完,圣上不允,要杀要剐,绝无怨言。”

  赫连元决被迫停下脚步,却也没有甩开她,他铁青着面色,忽而气极反笑,“你果真‘自知’么?”

  这原是轻巧的一问,甚至他讲这句话时都未偏头瞥她一眼,千亦却感到万般穿射而来的冷意。她在这一瞬恍然惊觉,她或许真的一直不自知,究竟皇上是如何在短短一日之内厌弃了她。

  不过这些如今看来都不重要了,假若她此次还能活着回来……再去探究罢!

  她放了手,站起身来,转而面向赫连元决,重又跪拜:“臣,自请前往衡州。”

  她这句话终于迫使赫连元决转过了身,顾颜初也绝难置信地看着她。

  许久,听得赫连元决自唇缝里斥出两个字:“荒谬!”

  “臣绝非戏言。”千亦笃定地说,“臣请查明衡州官银劫案。”

  “你?”赫连元决冷笑。

  她便只是垂眸跪着,不申辩、不力争,只有分明的执着沉静,压在她薄削的肩头。

  赫连元决微眯起眼睛,忽而倾身,长指撷住她的下巴,将她面容抬起,与他对视。

  顾颜初暗暗倒吸一口气。

  “今日你在朕面前说过的话,”他的指端渐渐施力,语声却如微风初起,水波轻漫,不显情绪,“断无收回的道理,哪怕只是一时意气。”

  千亦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直面当朝皇帝,帝王的面目峻绝倨傲,有如天神俯世。

  “我明白。”她的声音开始发颤,竟连做臣子的自称都忘了。

  “你可知,在衡州稍有差池,便是一死,”他接着说,“而追不回官银,回朝朕也要将你处死。”

  千亦此刻反而镇定下来,她微微扬唇,轻言道:“等死,死国可乎?”

  赫连元决心下一动。

  他的目光却深重决戾起来,他讨厌这种感觉。

  明明对方跪在自己脚下,却有一种与自己平视的自若感,他讨厌自己不是唯一从容冷静的那个人,他憎恶失去心理优势的感觉。

  捏着她下巴的指节已经发白,痛得她想掉泪。

  不过——赫连元决转念,如此,事情倒也不坏。

  原本他还想留她一命,只是逼她在朝中无法立足,她足够聪明的话,就该自请回乡,永不续用。可没想到这丫头偏要自寻死路。

  也好,她死了,一切云散烟消。

  赫连元决慢慢松开了手,舒展衣袖,转身出殿。

  “皇上……”千亦还要唤他,可圣驾已经走远了。

  顾颜初这时来到千亦身边,牵她起来,言语中仍有余悸,“音儿……你,你怎么能不跟我商量……”

  千亦摇摇头,“没用的,颜初姐姐,如果不是拼死一搏,皇上现下根本不想听我说任何话。”

  顾颜初叹口气,“那也总还有别的法子,好过让你去涉险……”

  她只是笑笑。

  “对了,姐姐刚刚说起郁丞相,他到底怎么了?”

  皇后娘娘的面色有一瞬的惊张,她忖了稍许,谨声道:“音儿,此事你本不该知道,我也是。”

  千亦自觉个中蹊跷,也不敢再言。

  “本宫近几日为筹备中秋佳节忙到很晚,那夜从内府库出来,偶经皇上寝宫,便见俞公公和另一位内侍小心搀着一个脚步踉跄的人出来,是郁丞相。”她目光怔怔,像是看见了绝难想象的事,“本宫……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他由人半扶着,鬓发垂面,脚步间,竟不断有血顺着他衣袍的前摆滴下。”

  千亦瞪大了眼睛,“难道皇上他——”

  “自皇上登基,郁惟摄拜相,近十年间,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顾颜初目色凄惶,不知是为郁惟摄慨叹,还是为皇上竟因一区区女子重伤当朝丞相的悲凉,又或者兼而有之。“我告诉你,只想让你明白,君恩反复,最是无常……即便千百人之上的荣宠又怎样?当情意冷落,再耀眼的富贵荣华,也不过是被寒剑刺穿了心脏的躯体,是透风的,顷刻湮散。”

  千亦看着顾颜初,她好像可以体会她的痛,又好像根本无法体会她的痛。

  只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夜,圣驾出了盈宫门。

  彼时郁惟摄薄衣简束,独立于相府偏园的一顶冷亭中,园中古竹繁翳,拔擢蔽月,清寒之气,侵体不绝。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闭上眼,就是一片刺来的剑光,睁开眼,反而是漆晦的夜。

  快了。

  他沉息。朔风苦雨,四时不歇,这样的宁静终究不会太久。

  此时守在园外的冥渊一面担忧之色,忍不住向园内瞧去,却不敢踏入一步。主上肩上有伤,在这阴恻的地方待着可怎么好?

  踌躇间,便见郁惟摄远远走来,步出园子,冥渊连忙展开一件披风覆在他身上,并听他吩咐道:

  “今夜有人来,说我已早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