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先生笑笑:“我年少时,倒与皇甫公子经历相似,我还捡过别人用过的画纸来用。”他又饮一杯,“眨眼间几十年就没了。”
“原来先生也是……”他本想说出身寒微,但又觉得冒犯,就咽了下去,心里却是受宠若惊的,原来传闻中孤高冷傲的伍先生,也不是那么难相处,对后辈竟也没什么架子。他立刻又道:“无论过去如何艰难,先生如今的成就,足以令天下人刮目相看。晚辈着实佩服!”
也许是他虽然激动,但字字真诚,也许是他送来了一壶正合他口味的好酒,伍先生似乎的确不反感他这个后辈,反给他倒了一杯酒,笑道:“来甘霖寺多日,我也没去探望一下皇甫公子,也是失礼了。”
他赶紧双手捧住酒杯,连声道:“先生言重了!是晚辈该来拜谒您才是。实不相瞒,知道您来甘霖寺的第一天,我便想过来一睹风采,但又怕叨扰到您。”
“哈哈,皇甫公子得空的话,常来也不妨事。”伍先生敲了敲酒壶,“带着酒来就更好了。只是莫要被和尚们发现,不然又要唠叨我们坏了佛门规矩。”
他也笑出来:“一定一定!”
夜风微凉,薄云遮月,院中树影婆娑,空气里浮着淡淡的檀香味,洛阳城中最温柔的夜色落在这一老一少身上,倒也分外和谐。
往后几日,他都偷偷在外买了酒回来,再趁着夜色欢天喜地往南院去。
他与伍先生的关系,也在美酒的加持下变得熟稔起来,他心中崇拜仍在,只是渐渐没有了之前缩手缩脚说一句话都要考虑半天的拘束。
喝酒时的闲聊,也从各自对绘画的看法心得,说到他对未来的展望,连要给阿敏买个好看的镯子这种事都说了出来,还说有机会一定要游历天下名城,将大唐山河收入卷中留与后人。
半醉的伍先生静静听他说完,看向他的目光里竟有几分羡慕。
他并没有留意到,只是兴致勃勃地把心头所有愿望都说给自己的偶像听,言谈之间更有了几分坚信自己会实现所有愿望的自信。
事实上,他也坚信自己同伍先生的月下酒话会一直延续下去,并无数次向神佛感谢,谢他们赐给自己这般大的运气。
但世事有时候并不合人意,也不见得要往你希望的方向去发展。
那是他即将完工的前一天,北院的墙壁已成“炎狱”,观者无不惊心动魄,被画中内容震惊不说,更诧异于这位年轻画师显而易见的天赋。
伍先生也在观者之中,他今天不知动了什么心思,许是白吃了他这么些日子的好酒,再傲慢孤僻的人,也该有个回应了。
于是,他第一次站在北院的门前,还带着一壶酒,一包小点心。
无人留意围观者中几时多了一个白发老头子,他们的焦点只有壁画与它们的作者,甚至已经有些书画生意人急急来拉关系求合作,生怕别家抢先挖到财路。
他被围在中间,友善而笨拙地回应这些汹涌而来的喜爱。
好一会儿他才从人缝中见到独自站在壁画前发呆的伍先生,赶紧挤出来跑到他面前,惊喜道:“先生您怎的过来了?”目光又落到他手里的酒壶上,顿时高兴得不得了:“您来寻我喝酒的?”
伍先生好不容易把视线从壁画上收回来,笑笑:“快完工了?”
“嗯嗯,明日差不多了。”他用力点头,心想从不往这里走半步的伍先生居然大驾光临,若能得他一番指点品评,岂不圆满了自己多年夙愿。
伍先生又往壁画上短暂扫了一眼,笑着把手里的酒食放到他手里:“也不好白吃你的酒,听小和尚说你这边快完工,故而带些回礼过来,权当是庆祝你妙笔生花,大功告成。”
妙笔生花……用这个词来称赞他的人太多,可一旦从伍先生口中说出来,那便是他迄今为止听到的最高褒奖,甚至比皇帝的称赞还要受用。
他抱着所谓的贺礼,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好……好!”伍先生自顾自地说了好几个“好”,然后拍拍他的肩膀,“那我就告辞了,那边还有不少人在等着你。”
他愣了愣,接下来不该是他们又一次把酒畅谈吗?不过是把地点从南院换到了北院……怎的就走了呢?
“伍先生……”他犹豫地喊了一声,却又怕自己的邀请会耽搁了伍先生的时间,他走得这么快,一定是有重要的事要做吧。
算了,他有些失落地看着伍先生匆匆而去的背影,又对着酒壶笑笑:“我可舍不得喝你。”
他说的是真话,莫说他并不好酒,纵是个酒鬼,他也断然不能将这壶酒喝了。对他而言,这壶里装的不是酒,是他期待了多年,只在梦里出现过的满足与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