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大人段大人,借一步说话,听说您还未娶亲?老身有个侄女,性格柔顺相貌又好,段大人可有意一见?哎哎段大人您别走啊!
段大哥,您要的磨剑石已经制好啦,瞧瞧满意不满意!
段哥哥,阿娘让我把这个药包给你,说戴了它能祛蚊虫,还说我家不富贵,买不起别的,只能拿这个当谢礼,多谢你昨天把爹爹背回来。
段大人……段大人……
他下意识地捂住耳朵,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从哪里来的!那些在chūn夏秋冬的光影里嬉笑怒骂的脸孔又是谁?
直到他的视线从虚空中落回地面,落到地上那层层叠叠的失去生命的躯壳上时,他混乱的意识才像被针扎过一样,由痛而醒。
是卖水果的huáng大叔,是热衷给人说媒的姜婆子,是城东铁匠铺的小飞,是城西老徐家的胖丫头宝儿……还有别人。可现在,他要如何将这些不久前还正常出入于他生活的人认出来?虽然他们就在这里——每一具烧成焦炭的躯体都可能是他们。
他低埋着头,不敢放任视线往更远的地方去。
许多人好奇地狱是个什么模样,无尽的黑暗还是灼人的火焰,他觉得他们想的都不对,所谓地狱,不过是你生命中的一切都被摧毁,却独独留下你。
他仍不敢抬头,只觉头顶落下的光摇晃得厉害,要将他狠狠推倒一般。
只听“哗啦”一声,宝剑脱手,他双膝落地,重重跪在这座已死去的城池面前。
“大人!”身后的士兵见状,赶紧来搀扶。
“大人您没事吧?”他的胳膊被紧紧握住。
“没事……不用扶我。”他摇摇头,却仍不愿抬头。
“您没事,我们有事啊。”耳边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又古怪。
他一惊,猛然抬头,身旁哪是他的士兵,分明是个漆黑的人形怪物,浑身冒着热气,脸上只得一对冒着红光的眼睛在死死盯着他。
他心下大惊,一脚将之踢开,提剑在手,指着滚到一旁的怪物怒斥:“何方妖孽!”
怪物慢慢爬起来,一言不发,只笑得像一只被卡住脖子的鸭子。
冷汗湿了他的衣裳,一阵风chuī过,背脊上更冷得厉害。
他忽觉身后不妥,转身看去,手中宝剑差点又落了地——
无数漆黑的人形自地上逐一立起,都生着相同的赤红眼睛,齐齐盯着他,说话也异口同声:“段大人,为何不开门?为何不开门?”
他的身体剧烈抖动起来,一时间不知该顾前还是顾后,满腔惊惧与怒气都凝在寒光闪闪的剑尖:“你们……你们休得猖狂!”
“为何不开门?为何不开门?”
数量越来越多的黑色人形摇摇摆摆地朝他聚拢,无数张嘴里只反复问着同一个问题。
“为何不开门?为何不开门?”
声音如咒语,搅扰得他心乱如麻,头痛不止。
“滚开!”他怒吼一声,拿出毕生所学,举剑相抗。
可是他的剑对它们并无用处,斩断一个,又冒出一个,任他在敌阵中杀得尽心尽力,却永远占不到上风。
挥剑千万次,铁打的汉子也没了力气,他气喘吁吁半跪于地,眼见着周遭的敌人如cháo水般涌来,每一双血红的眼睛里都是即将大仇得报的渴望。
他咬紧牙关,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站起来,举起剑摆出殊死一搏的姿态,可转眼又不知动了什么心念,身上的狠劲突然没了支撑,只听“当啷”一声,他竟垂下手,松了剑,站直了身子,冲着围上来的敌人笑笑,抬手指了指自己。
几乎同时,天地都不见了颜色,汹涌而来的焦黑堵住了所有能喘息的缝隙,他觉得自己被挤压到虚空中最深的地方,一层又一层的力量还在不断叠加,压得他生不如死,所有的痛苦都凝结在喉头,化作一声嘶哑的“啊……”
身上每根骨头都被绞碎了吧……
疼……
好疼……
他猛吸一口气,缓缓睁开眼,觉得喉咙又gān又涩,落进视线的不是怪物也不是焦土,只有一本书,一把扇子,还有在案台一角静静燃烧的灯火。
以为的剧痛原来只是以为而已……
他直起身子,环顾四周,狂跳不止的心渐渐平复下来。没有大火,没有城池,更没有杀之不尽的怪物,这里是他的书房,他只是枕着一本书睡着了而已。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苦笑着摇摇头,噩梦也不是第一次了,入夏以来更见频繁,许是天气燥热乱了心神。
一丝凉风自半开的窗户透进来,他起身朝外看,清净的院落里铺满月光,空气里飘dàng着微甜的桂花香,此刻的呼吸,每一次都心旷神怡。他伸个懒腰,却听腹中咕咕乱叫,方想起自己尚未用晚饭,定是丫鬟见他睡着不敢叫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