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样子,是没结成连理呢。”桃夭面露遗憾,煞风景地插了一句。
老樊像从一场好梦里被惊醒过来,老脸上的皱纹仿佛一瞬间加深了许多:“那年,我去了南方贩货,赶回来时,迎接我的不是守城兵士们热情的招呼,也不是老乡们的嘘寒问暖,更不是青青的笑脸……”他顿了顿,似要把一口气提起来才能继续,“我面前,只有冲天的火光与紧闭的城门,城门里的惨叫,我到现在都忘不掉。”他哀恸又不解的视线移到段将军脸上,“我哭着抓住你的袍子,问你发生了什么事,你不说。我跪在地上求你开门,我说青青也在里头啊,我的头都磕出血了,你跟听不见一样,还让人把我押下去锁起来。”他说着说着却笑了出来,“锁着我有什么用呢,那么大的火,锁着我我也看得见啊。”
罗先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段将军面色更难看了,冲上去一把抓住老樊的肩膀:“你在说什么?什么火光什么惨叫!你说的到底是哪里!”
老樊任凭他把自己的肩膀掐到发疼,没知觉似的冷看着他:“说的就是你啊,曾经的段大人,如今的段将军。你以为那些场面只是你的一场梦吗?”他笑出来,“那就是你拼命想踢开的过去啊!”
段将军愣住,抓住他的手也越来越没有力气。
“你们只说城中突现妖孽,祸害苍生,必不可令妖孽踏出城门一步。”老樊的眼睛红起来,“你到底还是那个忠于职守的段大人,到最后都没有打开城门。”
段将军双手抠住自己脑袋,咬牙道:“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老樊冷笑:“若非我眼见你在这场灾祸之后平步青云,我虽难过,但还是不会怪你的,身为军士,你有你的天职与迫不得已。可是……”他环顾四周,像个疯子一样原地转了好几圈,“你看这宅院,多大多好!你被封将军,心头也还是高兴的,对吧?我一直跟着你,眼见你迁居洛阳,眼见你一身风光,眼见你昂首挺胸入了这座龙城院……我找到你府上那天,身上本是藏了刀的,我想你死。”他突然揪住段将军的前襟:“我真的是抱着与你同归于尽的心去找你!你见了我,将我视若上宾,你说自从那件事后你一直在寻我的下落,希望我不要怪你,还说知道我已无依无靠,要我留在府上。你可知我将袖中短刀摸了一次又一次,却终是没有下手,然后装作无事人一般,同意留在你身边。知道为何吗?”他眼中的愤怒终是超越了一切,“因为我不甘心!我连那座城池出了什么妖孽都不知道!所有知情人都随着那场大火灰飞烟灭!跟从你的士兵们在那之后也都难寻踪迹。我能寻到的,唯一知晓内情的,只有你!所以在知道真相前我不能杀你。留在你身边,我才有机会找到真相!但是……但是……”
本以为他要跳起来一拳打到段将军身上,谁知他却突然没了力气,一屁股坐到了已有积雪的地上,绝望地敲着自己的脑袋。
桃夭叹了口气,同情地看着他:“但是你没想到你家将军居然在得到封赏的同时,还得到了踢开过去的机会。”
老樊闭上眼,满心愤恨无从发泄:“委实是没有想到这一出。眼见他服了药,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我用了各种法子试探,方才确定他的确把过去踢开了。我无计可施,要么以他亲信的身份找机会杀掉他,要么继续留在他身边,希望有一天他吃的药没了作用,能让我寻出真相。”
“十几年的朝夕相处,纵是只猫儿狗儿也有感情。”桃夭蹲到老樊面前,“你也越来越犹豫了吧,一个只有恨意的人很难滴水不漏地让他憎恨的对象将他视为亲信般的存在,那不是一两天的假装,十几年呢,你待他当是尽心尽意,连我这初来乍到的人都看得出来。”
罗先看她一眼,也知道这样的话自己是说不出来的,分析人的情绪从不是他的擅长。
老樊被戳中了内心最大的矛盾,沮丧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我没用罢了。无数次提醒自己不可心软,他是害死青青的人。可是,每一看到那棵桂树,我对他的切齿恨意总会消减两分。”
“为何?”桃夭问。
“他服药后,如愿抛弃了过往,纵然我将往事说与他听,也是今天说罢明天忘,狴犴司的药厉害得很。在龙城院中住了没多久,有一天他忽然说园子里光有几竿竹子太冷清,再有一棵树更好,于是便拉着我去买了一棵桂树回来。明明有许多选择,但他偏要桂树。”老樊叹气,拼命忍住要掉出来的眼泪,“桂树是青青最喜欢的,当年他俩常在我家院中的桂树下谈天说地……那时我便想,他明明都不要过去了,可魂灵深处还是有扔不掉的挂念,再厉害的药都无用。”他苦笑,“他或许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不,他始终是眼看着一城性命葬身火海的凶手!我便陷在这样的矛盾里,在府中度过十来年。若切掉那段过去,他是个很好的人,宽厚,善良,体恤他人。时间越长,我越觉得知道真相是件渺茫的事,也想过gān脆取了他性命为青青报仇,管他什么真相,反正他是罪人,可终是没有下去手。当年我自龙城院外捡到尚在襁褓的糖儿时,平素便对老幼病弱十分照顾的他,对这孩子也是无比喜爱,不待我开口便要我将她留下,说既被我有缘捡到,权当是我的孙女儿,还说这是上天怜恤,不忍我这样厚道忠诚的人孤独终老。”他揉了揉眼睛,又道,“糖儿的到来,化解了我心头不少戾气,我甚至都想好了,若他一世如此,不记前尘,我也只当当年那个混蛋已经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