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泠十一月,京城之中,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银装素裹之下,浩浩皇城平添上了莫名凄凉。
距离拓跋陵寿宴还有十日不到了。
数日前,竞选皇后的圣旨最终还是撤销了,理由是为了迎接万寿节,不宜在此时先劳师动众,令礼部与内务府分心。
但谁都知道,这是拓跋陵妥协了,他服从了公皙淑慧,要在万寿宴上,替自己选出一个皇后。
公皙家从新郑匆匆赶来,据说带了两名倾国倾城的娇贵嫡女,容色出众,德才兼备,与前朝孝淑仪皇后很有几分相似,目的一目了然。
“昏君”儿子最终还是流传了出去,但不知是以为那场屠杀太过震撼,还是公皙淑慧伪造的证据太过逼真,或是老统领的下场太过让人唏嘘,亦或是穆青松的确尽职尽责,这两个字竟然没有在京城中掀起太大的风浪。
蓝玉为此极为不解,“为什么?”
端坐在书房正位上的拓跋连城抬了抬眸,看看这些年更为清隽的蓝玉,轻笑了笑,“因为这两个字分量太重。”
重到百姓不敢谈论,深恐惹来杀身之祸。
“这么说,公皙淑慧的做法倒的确起到了作用。”蓝玉皱眉,歪坐在椅子上,很有些不满,“下手可真是狠的。”
“她若不狠,拓跋陵也坐不住这皇位。”拓跋连城慢慢放下手中的笔,细细审视着桌面上的怒目青龙腾云驾雾图,嘴角微扬,“画好了,你拿去吧,自己找印章盖了,再有下次,本王可懒得帮忙。”
蓝玉神色顿变,笑嘻嘻地上前将画拿了,兴高采烈地吹了吹上面的墨迹,“谢谢哥,您的画技果然出神入化,像我等江湖草莽哪里能及您万一?这下是可以跟小默交差了。”
拓跋连城绕过桌案,冷冷笑了一声,“子默辛苦画了十日的东西,你一壶酒就给人毁了,
幸亏他这几日没拿出来看,否则你就等着莞儿大发雷霆吧。”
“这不就是怕王妃生气,才找你的么。”蓝玉将画卷了,讪笑道,“那行,我这就给他送回去,您忙。”
“等一下。”拓跋连城突然叫住他。
蓝玉挑眉,“怎么?要收润笔?”
拓跋连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随即正色,“让你打听的事办好了吗?穆青松那边怎么说?”
谈及正事,蓝玉也跟着认真起来,伸手摸着自己的下巴,“宫里面又派人在大宛驿馆里放毒,穆青松也只是让手下副将做个样子,倒没什么,反而是于阗那边,最近同高丽、西夏使者接触频繁。”
使者入他国贺寿,常有各自亲近之术,真要说其不不对,似乎也挑不出合适的理由。除非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暗暗忖度,拓跋连城目光沉暗,幽幽不明,半晌乃道:“随他们去,这种事想要阻止也阻止不了,传话给古陵华,让他不要落了下风才好。”
“放心吧。”蓝玉失笑,“古陵华说了,大宛驿馆里奇祸频出,他准备收拾包袱带着公主去于阗驿馆中长住。”
拓跋连城闻言,亦是忍俊不禁,“同为使者,竟入他人驿馆中长住,岂非有下臣之嫌?他到底不像个使臣,不过这样也好,倒省去我们一番力气。”
蓝玉耸耸肩膀,又道:“至于穆青松那里,虽然没有明言,但他说了,近日外臣入京,京中各处治安都极为重要,他会将主要军力放在维稳上,只怕看守宣德阁的人手会有所消减。”
“嗯,他做得很好。”
救人是他的事,京城的温度才是禁军手中一等大事。
蓝玉转悠着画轴,忽然问道:“王妃近日肚子大了些吧?听说脾气也大了,昨儿还发了脾气?”
笑容顿敛,拓跋连城默了默,打开了书房门,一阵冷风
簌簌吹来,鹅毛大雪扑面而来,降下了心中本该有的高兴与火热。
蓝玉觉察凝重,忍不住问道:“藏不住了吗?”
“藏倒是藏得住,幸而是冬天,衣裳宽大,前日入宫,公皙淑慧并未察觉异常。”拓跋连城走出书房,宽大的黑氅上闻着紫气东来、祥云遍布,蜿蜒曲折的线条就像水波一样,随着翻飞的衣角涌动,刹那便被融入了雪花冰晶。
他顿了顿,又摇头,“……你下去吧,别等子默找上门来,我去卧云台看看。”
卧云台。
苏莞然头簪金钏,内着丝绵云锦莲叶裙,里套一条鹅黄色柔麻裤,外罩灰鼠皮的大氅,头上还带着白狐色的帽子,厚实保暖,整个人看起来都是毛茸茸的一团。
她缩在躺椅上,黛眉微蹙,凝鼻稍缩,樱唇紧抿,大雪似乎将她的皮肤映得越加白皙,两靥却是白里透红,整个人就像一朵精致的花儿,小心翼翼不敢动弹。
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放着滚金烫云的白毛袖套,两只手却不知何时已经掉出了袖套之外。
顾闲静给芸娘打了个手势,悄悄儿掀开厚厚的垂毛毡子走进去,将手从袖套里拿出来,放在她额上轻轻一砰,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又将苏莞然的手塞进袖套里,才走出去。
“烧是退了,只是脸上没有什么血色。”顾闲静看着这场大雪,脸上是藏不住的忧色,“三个月了,肚子比别的孩子要大一圈,再入宫……”
“没法子啊,宫里来人找,她也不能不去。”齐嬷嬷扶着她往外走,回头对芸娘使了个眼色,芸娘颔首,慢慢跟了上来。
过了横桥,在廊间坐下,看着那被团团围住的亭子,顾闲静拧紧眉头,脸上没有半点笑意。
听不见凤凰浴火的宫铃作响,也闻不见梅花炭的香气,冷风从毡子底下流出的风灌进去
,很快又从另一边溜出,不至于太闷热,也不会被炭火焦灼之气激得难以呼吸。
“她前儿从宫里回来便心情不爽,怕是孕期生了燥火,传志太医是怎么说的?”顾闲静问芸娘。
芸娘神色复杂,也摇头道:“传志太医也束手无策,只说王妃是郁火堆积,心事太多了,只得人慢慢开导,他虽给了两幅安神定心的药,但王妃保胎药、定神药一同用,只怕冲撞了,因此不叫多用。”
顾闲静又问:“昨夜睡觉怎么样?”
“王爷陪了大半晚上呢。”芸娘压低声音,“后半夜不知怎的,还出了满头的汗,府医赶着来瞧了,也只说是王妃根底不好,郁火烧心、肝气过旺,紧着安胎药喝了一碗才慢慢睡下。”
“根底不好。”顾闲静眼角皱纹堆在一起,想起昨夜的动静,鼻子不由得发酸,懊恼不跌,“都怪我,她定是在寿山寺那回落下病根了,我怎么……唉!”
齐嬷嬷连忙安慰,“太妃别如此想,太医不是说了,王妃本就骨架子小,打小没养好身体,要怪也得怪苏家那一堆人,跟太妃没有关系的。”
“苏家……”顾闲静不觉想起董霓云和苏金玉,想起自己听了她们的鬼话,整张脸都拉了下来,又气又悔,末了,长叹,“也罢了,人都死了,说这些也没用。”
芸娘微惊,“苏金玉也死了?”
齐嬷嬷道:“前两日知道的消息,苏金玉在夫家过得不好,被小妾挤得没了位置,如今只留下一个三岁孩儿,病逝了。”
“不说她了。”顾闲静道,“过几日她又要进宫赴宴,到时候即在室内,可不能穿戴大氅披风,可有什么法子?”
芸娘摇头,她也忧心忡忡,却实在没法子,“王妃这胎比别的大,传志太医说了只怕是双胎,到时候若要过关,怕是只能……缠
了。”
顾闲静愣了一下,还未出声,便听后面传了一个清冷的声音,既惊又喜,“双胎?!”
三人齐齐怔住,转头看向了那人。
拓跋连城将大氅扔下,不由分说地走到了芸娘面前,目光灼灼,“你刚才说双胎?可是确定?”
高大的人影几乎将芸娘的视野完全挡住,芸娘呆了呆,看着拓跋连城那一脸难以压抑的兴奋,讪讪道:“这个,只是传志太医的猜测,连他自己也不确定,所以……”
拓跋连城激动地红了脸,倏地转身,可目光触及那被毛毡团团围住的亭子,表情僵了僵,又慢慢冷了下来,“你刚才说的‘缠’,是什么意思?”
芸娘与齐嬷嬷对视一眼,难以开口,还是顾闲静拉住拓跋连城的手,解了尴尬。
顾闲静硬拽着拓跋连城的手臂坐下,目光放远了,看着满池覆雪,沉默良久,才道:“他日赴宴,莞儿身子不大,若是无人细看,自然是看不出什么,但……”
但南王府如今风头正盛,无论出现在哪里,都有人注目,怎么可能没有人细看?
“所以。”拓跋连城皱眉,“母妃的意思是?”
顾闲静将拓跋连城的手放进自己的袖套里,低声道:“用布缠住小腹,若按莞儿如今的情况,要想瞒天过海,并非难事,你放心,到时候……为娘也一起进宫。”
“不行!”拓跋连城想都没想,便用不容置疑的口气,一口拒绝,“这太危险了!”
他顿了顿,沉声道:“皇帝寿辰那日,娘和莞儿在府中留着便是,我可以代莞儿告假,只说入冬染了风寒……”
顾闲静漫不经心地大胆他的话,“若是宫中因此派太医过来呢?你不怕弄巧成拙。”
拓跋连城:“……”
顾闲静还想再劝,然而未等他开口,齐嬷嬷便突然喊道:“王妃,您起来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