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灯火如豆,飘飘悠悠地亮着,驱走如墨的黑暗。我望着床幔上玲珑勾画的银丝牡丹,在昏黄的灯火下伸展出触目惊心的美丽。我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腿,桃喜挑开床幔:“公主醒了?喝点水。”
我润了润嘴唇,嗅到空气里有若有若无的龙涎香味道。桃喜扶我坐起来:“皇上刚走。”
“御医怎么说?”
“御医只说是气急攻心……不过刚找到温寒了。温寒说有人在香炉里加了斛凝,此毒罕见,直接接触或是吸入都会中毒,无色无味,不易被察觉,幸而剂量小又发现得及时,不然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桃喜低声道,“皇上命人把慕华宫里备香的宫女拖下去斩了,发了好大一通火,刚才走了,”她顿了顿,“看方向,是凤仪宫……”
斛凝……我点了点头。凤仪宫当然是皇后的地方,想来柔妃先前还提醒我饮食起居务必小心,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话当真不错。
只是这台戏,我唱够了。
我扶着桃喜起身,命人为我更衣。
“宣神医温寒。”
出门的时候我冷得打了个哆嗦,迈开有些虚浮的步子,我淡淡道:“走,去凤仪宫。”
远远听见尖利的女声,帝后相争,宫人都识相退下,一路行至殿外,也无人通报阻拦。
“是我又如何?不是我又如何!皇上费尽心思保护她,未曾想到百密亦有一疏吧?我猜皇上此时定然很后悔召她入京吧?后悔把她重新卷入皇位之争?可无论如何想要临死前见见她,好一解多年相……”
“住口!”
“你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皇子何等尊贵,为何皇上偏要以木做旁为皇子赐名?木,慕,皇上把她的香囊放在心口,每日对着我这张与她五分相似的脸,在想些什么?”
低沉的男声响起:“在想如何杀了你!付明书,这些年你做的事,你也以为朕不知道?上次刺杀之事朕还没有跟你算账,你以为朕真的动不了你?!”
我犹豫着何时进去,听见明书的声音近乎歇斯底里:“你倒是动!我父王执掌玺朝几大世家,我做的事你知道又如何?能把我怎样?我只恨刺杀时我没有亲自动手,不然怎会给你为她挡刀的机会!”她嘶声笑起来,“你总是这样。当年局势紧张成那个样子,你还把她保护得密不透风,终于把她保护成了个天真的白痴!可是结果呢?我只是假扮她在她的荷园跳了一支舞,故意让迩国使臣看到,你知道了,护不住了,最后还不是只能让江令之带她走!”
明书的声音突然变得断断续续:“你……你心疼吧?最后她跪在雨里晕过去……你心疼得差点就想不顾一切……留下她……对吧?哈哈哈,你做梦!”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心里一惊,再顾不得其他,进去就见金泽掐着明书的脖子,满脸铁青。他扭头见我进来,表情空白了一瞬:“姐姐……”
明书被松开钳制,大口大口地咳嗽起来。我看着她抬起脸看我,默默地想,像,我们确实长得像。
我们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当然像。
我及笄的时候父皇办了一场盛大的宫宴,皇族权贵可以携家眷出席。金泽坐在我旁边向一个方向看了很久,我便也看过去,看到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明书。
“她是端王之女,”金泽犹疑的声音响起,“她很像你,姐姐……”
权倾朝野的端王是先皇封的异姓王,与皇族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他的女儿怎么如此像我?我当时很沉不住气,立即去问了母后。母后微微沉思,叹出一口悠长的气:“算起来,明书是你的表妹啊。”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你那时虽然小,应当也开始记事了,母后也从来没想要瞒着你,只是不知道如何向你提起。你的生母是端王妃的胞姐,也是母后的好姐妹。当年你父母为救治病患染疾去世,端王妃又早逝,便把你托付给了母后。这么多年过去,千慕已经长成了这般美丽的大姑娘,母后也算是不负所托。”
这一年我真正地长大。母后的身子越来越不好,在那年冬天合上了眼睛。这仿佛是我无忧时光的终点。父皇日渐消沉;端王把明书送进宫里;羌国公主来访,路上遇刺被江令之救下;迩国派来使臣进贡……
还有,金泽与我渐行渐远。
迩国使臣求见我,带来上好的鲛绡做赠礼。这东西传说是鲛人织的,很是稀奇。我笑着问起使臣那些传说,转身却远远看见金泽阴沉沉的脸。
我去找令之,他虽是庶出,但很有武学天赋,年幼时就入宫做太子伴读,与我们一同长大。去的时候令之正抱胸神色不耐地听着羌国公主说着什么,见我过去,眼睛一亮,露出高兴的神色。
那公主柔雨很不喜欢我的样子,总是抿嘴死死看我。我便远远地站着等令之过来,问他:“金泽最近在做什么?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令之道:“皇上龙体欠安,迩国、羌国又在此时来访,太子这段时间暂理朝政,肯定很忙……”
“我都知道,”我打断他,“我知道他忙,可是忙些什么,连个影子都见不到?他的生辰快到了,”我顿了顿,“以往……都是母后操办,今年我来。我到处都找不到他,你带我去见他。”
“这……我也不知道太子在哪……”
我一见他眼神飘忽就知道他在说谎,内心涌出一种酸涩的无力,夹杂着怒火:“他为什么要躲着我?因为那些传言吗?传言迩国有意求娶我,助我争夺皇位?”
令之的脸色一沉:“迩国那些蛮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痴心妄想。”他的眼神又柔和下来,“公主不用想太多,太子没有要躲着你。只是端王最近蠢蠢欲动……罢了,这些事你都不用管,万事有我……们在。”
我到底还是没有见到金泽。他托令之告诉我,政务繁忙,生辰宴就不必准备了。我想着他到底还是觉得我要跟他争皇位,于是给他用鲛绡绣了个福字做了一个香囊,里面塞满了鱼腥草,送他当生辰贺礼。
令之捏着鼻子帮我把东西送过去,真心实意地赞叹:“唯女子与小人难……”然后被我打了出去。
彼时宫里气氛虽然已经剑拔弩张,我在慕华殿里竟还算过得安闲自在。我等着什么时候再见到金泽,一定先狠狠骂他个狗血淋头,让他为他对我的不信任付出代价。
这一等,就等来了逐我离京的圣旨。
这些年我时常会想,有生之年能再见到金泽,还是要先狠狠骂他一顿。可是当我真正见到他,听他叫我一声皇姐,到底只能拼命忍住眼泪,回他一句:皇上。
心疼啊……如何不心疼。后来我知道圣旨赐婚的时候父皇已经不在了,是金泽站在风口浪尖上封锁消息,立即拟旨让令之带我出了京城。牡州是江家的地界,精锐兵力也都在这里,无论端王和迩国多想拿我做文章好搅乱浑水,手也伸不过来。
回京之后我总是做噩梦,梦里金泽虚弱地看着我,对我微笑:“姐姐……我把皇位交给你……”然后闭上眼睛就没了声息,转瞬化为一具惨白的枯骨。锥心刺骨也不过如此……宫里向来是没有毫无缘由的灾病的……饮食查过没有问题,那是什么问题?
金泽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我,烛火映在他苍白的侧脸上,看不清神色。我叹了口气,把怀里的香囊掏出来:“喏,上次从你那摸来的。当初我往里面塞了那么多鱼腥草,就算你倒掉了换成香料,腥气还是去不掉,”我无奈地扯出一个笑,“天天带在身上,不嫌腥苦吗。”
“怎么会……”他低低地道,“再苦,怎么会有心里苦……”
我仰头看他,害怕一低头眼泪就会掉下去。多傻啊……死死抱着一个小香囊,有什么用呢?更何况,香囊里被人加了斛凝……
通过接触渗入骨髓,天长日久,药石无医。温寒的话在我耳旁回响。
桃喜引着柔妃过来,柔妃面色不变地扫过地上的明书,一一行礼,疑惑道:“公主深夜唤柔雨前来,不知……”
她看到我手中的香囊,神色一变,紧紧闭上了嘴。我冷声道:“看来不必本宫告诉你,柔妃已经知道为何了。不妨说来听听?”
她沉默良久,看着禁卫把自己和明书围了起来,突然笑了笑:“看来我与皇后都小看了公主啊。还有什么好说呢?公主不是应该最清楚我有多恨你和皇上吗?是我向皇上的香囊里加了斛凝。”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以为他会和你一起回来。”
“我本来可以嫁给他……是你们……是你们!”她终于露出了我熟悉的表情,抿紧唇恨声道,“我如何甘心!金千慕,我得不到我最想要的人,你也别想得到你最想要的!”
我最想要的……我刚想转头去看金泽,却听到重物轰然倒地的巨响。穷尽此生,我从未觉得回头如此艰难。血全都涌上头顶,我颤抖着扑向金泽,冰冷的指尖触碰到他同样冰冷的脸。我最想要的……一直不过是他的平安无恙。
……
“公主当真要如此?”
“唯有苇耳可解斛凝,这不是你说的吗?这会儿怎么开始不确定了。”我笑了笑,看着温寒的一大把胡子,“我知道苇耳极珍稀,不过正好上次你医我,不就给我吃了号称世上最后一株苇耳吗?”
桃喜疯狂地在殿外咆哮:“公主!你疯了!换血就是以命换命!你们放开我!”
我看向身边安静地闭着眼睛的金泽,拉起他冰凉的手,笑道:“她实在很吵,对不对?不过好在对令之忠心耿耿,我很放心。”
温寒看着我,不住地叹气。我看向他:“皇上的命,我交给你了。开始吧。”
仿佛似有所感,金泽的手指突然动了动。我转过去看他,他的眼睫浓黑如墨,一直是很漂亮的。生命一点点流逝,我眼前走马灯般闪过一幕幕。柔雨指使羌国进犯,意在挑拨,令之会把羌国收拾服帖的;端王只手遮天,有我带来的兵力在,拔除端王党羽也会容易很多。令之……桃喜会好好照顾他的……
桃喜悲恸的声音敲打在我心上:“公主!主子还在等你,你答应他会全身而退,你答应他会回去的!他……他还在等你带天颜醉回去啊……公主……”
已经连心痛都没有力气……我微微睁大眼睛,努力想把金泽印在脑海深处。眼前最后浮现的,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
竹林簌簌作响,令之在陪金泽练剑,看见我就咧出一个大大的微笑。金泽把我发上的竹叶摘下来,笑着唤我姐姐。春光落在我们身上,翠绿的竹叶悄然滚落一颗晶莹的露珠。
那当真是,很好很好的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