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之滨有间寒冰狱,以极寒之石打造,我在那里见到了师父。师父道:“晏安关在哪里?芙蓉那个小丫头忒没良心。当年我留她一命,她却趁晏安出来寻我的时候,暗算了他。晏安哪,什么都好,可就是一听见和你有关的事就方寸大乱,不然以他的本事,何至于被抓住。”
“他很快就会没事的,师父不用担心。”来之前我去看了晏安,他还在昏迷,“师父你呢?你怎么被抓进来的?”
师父悠悠叹了口气:“天意弄人啊。我寻了她那样久,不想她竟转世成了月老座下首徒,唉……”
师父沉默了一会儿,面色一变,朝我招手:“快过来,晏安寻我肯定是要我帮你压制来着,你的凡体承受不住,五年就该压制一次,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仙界暂时帮我压制住了。”我跪下来,向师父行了个大礼,“多谢师父多年养育之恩,徒儿在此拜别。日后徒儿不能侍奉左右,师父要好好保重自己。”
“你做了什么?”师父猝然起身,“你那年大病一场,我万般无奈之下才将如意石放入你体内,如今如意石早已和你身体融合,若要分离,你会魂飞魄散的!”
不错,如意石在我体内,不取出来就谁也无法使用,但偏偏它只能由我自己来取。我庆幸是这样,否则我根本没有能力去救师父和晏安。我没有说话,向师父叩了个头。
薛钦在外面等我,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我:“活得久些有什么好的呢?”
看守寒冰狱的红衣女仙冷淡地瞥了我们一眼,薛钦告诉我那就是月老的首徒。
仙界答应我将师父关满三百年便会放他出来,至于晏安,仙界答应我抹去他的记忆,让他拜入仙翁座下,日后位列仙班。这样的结果我很是满意,看来如意石真的很有用,当年我要是师父我肯定也把它偷走。
晏安沉睡时的眉眼很好看,我一直这么觉得。我坐在他身边静静看着他,回忆起一个带着玉兰花香的春夜,我也是这样看着他。
那时我缠着他下棋下到半夜,最后两人都撑不住,趴在棋桌上睡了。中途我迷迷糊糊醒来了一次,蜡烛将要燃尽,昏暗的烛火衬得他格外英俊,又黑又长的眼睫毛看得我羡慕不已。我趴在桌上痴痴看他,自己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一片玉兰花瓣悠悠地从窗外飘到了他发间。我轻轻伸手去取,他却突然睁开眼睛,眼神格外清明。我们对视了片刻,他极缓地凑了过来,吓得我赶紧闭上了眼睛。结果他只是把衣服披到了我身上。
他这人向来这样。总是坏心眼地撩拨我,再不经意地对我好。其实我知道,他总是随身准备着那么多帕子,也是因为我。
我想起薛钦的问题。那时我想,活得久没什么好的,唯有一点好。我可以长长久久地看着晏安,长长久久地守着他,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有一年我看了师父从凡间带回来的话本,有一段格外喜欢,做贼似的偷偷抄了下来,夹在了薛钦的书架深处。那是一首祝酒歌: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晏安…………………………
我醒的时候薛钦站在旁边,我问他:“春歌呢?”
他看向别的方向,什么也不说。
我看着他,胸内气血翻涌:“你答应我会保护她。”那时我清楚地看到,他最粗的那根缘线,像一支利箭般将我刺穿,连到了春歌身上。
任何词语都不足以形容我那时的感受,尤其当薛钦告诉我,她本可以成仙的时候。我本能地厌恶薛钦同她的这种联系,可又对此无能为力。她十岁那年险些死去,脸色通红地在我怀里说胡话,是我求师父将如意石和她融合,可我却忘了,如意石岂是凡体能够承受的。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夜半总要去看看她,生怕她哪天突然断绝了生机。如果她能够成仙……
“仙翁派来接你的人到了,你准备一下。”薛钦快意地看我露出痛苦的表情,“她让你成仙。你知道吗,她让你成仙!”
我的骨头都仿佛在根根碎裂,将我的血肉扎穿。薛钦临走的时候问:“为什么?她先遇到的人明明是我!”
上次我见到芙蓉,她也这样问我。我曾问过春歌怎么看缘分,她满不在乎地回答:“无非就是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若把缘线换了,在对的时间里出现的那个人,无论是谁,他们都会相爱的。”
遇见她之前我也这样觉得。可她毕竟出现了。即便在错的时间,但她对我笑的时候,我确信不论她何时出现,我在这样长的时光里等待,都是为了等到她。
如果没有她,再漫长的生命都将毫无意义。
我划破了手掌,划破双眼。自己是看不见自己的缘线,不过用血浸染,缘线沾染血色,便可以看见了。我终于看到了自己的缘线。最粗的那根缘线,仿佛死去的鸟,毫无生息地垂落,在空中茫然无依。
我当了一辈子解缘师,没想到最后要解的,是自己的缘线。
我念动咒文,时光匆匆从我身旁掠过。这法子师父当年用过一次,我猜测大抵没有成功。又或许他成功了……
我抽出那根缘线,贪婪地看着我和春歌相处的时光。看到小小的春歌捧着棋盒跟在我身后,我在前面露出得逞的笑;看着她瞪着癞蛤蟆气鼓鼓地撅着嘴,我在旁边扶着腰笑。和她在一起,我总是在笑。
我想我和师父做了同样的事。念完咒文的最后一个音节,我以血割断了那根缘线。
以缘线为溯,以己身为引,我以百年孤寂,赠你一世仙途。
时光飞速倒流,我看到了昏倒在地的小小的春歌。我把她抱在怀里,给她喂了颗参丹,又把身上所有的值钱东西都放到了她衣服里,希望她在薛钦找到她之前,能不再挨饿受冻。
师父看得奇怪:“你不想带她回去了?”
我忍住眼底的湿润,声音压抑不住地颤抖:“不想了。这小姑娘又黑又丑,我才不要。师父,我们只斩断芙蓉的缘线,不要交换了,好不好?”
师父哼了一声:“我本来便不把仙界那些人放在眼里,只管让他们来。”师父轻飘飘地摆了摆衣袖,“那便走罢。”
我吻了吻她的眼睛,眼泪落到她眼睛上。她的眼睫颤了颤,我生怕她醒来,我便会不顾一切带她走,于是赶紧放下了她。
师父见我频频回头,忍不住问:“怎么了?”
“没什么。”我揉了揉眼睛,低低道,“只是……”
你会成仙,这很好。只是可惜……我想起看到春歌写的祝酒歌时胸腔里满溢的喜悦,闭了闭眼。可惜再不能像那首祝酒歌里说的,岁岁常相见了。
……
晏安坐在桌前画像,头也未抬:“客人请讲。”
“我有一个愿望。”来者声音清脆,“年幼时被一个仙人所救,这些年我一直想要报恩,可怎么都寻不到他。解缘斋在仙界名声很盛,听闻新任天帝和隽言还是故交?所以我来找你,我想让你帮我看看我的缘线。”
晏安手一歪,画中人的眼睛便添了一条黑印子。来者睁大眼睛:“这这这……这是我?”
晏安缓缓抬头。那张日思夜想的脸看到他,先是欣喜,随后染上了怒意:“我有这么丑?”
一点也不丑。他的姑娘,不管发怒还是高兴,都是,极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