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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银莲寂(四)

  “你骗了我。”

  “你也骗了我。”

  阁内迅速涌入一大批训练有素的护卫,团团将封英和他的手下包围。又茹朝我走过来:“阁外的叛党已尽数剿灭。”

  封英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为什么?”

  我没有说话。封英的脸渐渐褪去血色,露出了然的微笑:“怪不得……怪不得。你一早便知道我是骗你的,所以上次我刺杀时突然出现的护卫也是你安排的?那你何必放我走?可怜我么?昨夜……昨夜你见我也是为了套出我的计划?!为什么不在昨夜就杀了我?”他的微笑碎裂开,“为什么?!”

  我的心微微作痛。他说的没错,昨夜我是想要抓住他的。不是没有内疚,听着他这些年的痛苦挣扎,那一瞬间的犹豫是我最后的不忍。

  我走到主人面前,深深地伏地行礼。有时候我也想问自己为什么。或许保护他的使命已经融于我的血液,烙进我的骨肉,任何事物都不能分离,即便他强大得不需要也不在乎我的保护。

  “橙乐自作主张,未能及时禀明主人,请主人责罚。”

  “责罚?”他冷冷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你如今这么有本事,我哪里敢责罚你?”

  我抬头看他,他别过身:

  “他没有骗你。你的父母确实被我父亲所杀。每次我看到你都觉得讽刺,明明应当视我如仇敌,却总是卑微地喊着主人。你听清楚,”他字字清晰,“我从来不需要你的保护。现在滚吧,有多远滚多远,不要再让我见到你。”

  是这样么……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听到自己的世界轰然倒塌的巨鸣。眼前飞速掠过他亲自给我腕上刺下一朵银莲的画面,他立在伞下递给我一条丝帕的画面,最终定格在他恶狠狠把我甩出去的画面。他的嘴唇一翕一合:“你不过一条狗罢了,滚!”这些景象如镜子般破碎,把我的心扎得鲜血淋漓。我的身份,我的使命,我的忠心我的算计我的喜怒哀乐都不过是笑话一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封英疯狂地爆发出一阵大笑。笑什么呢?笑我吗?我困惑地看向他。他说我是成寂最重要的人……他明明也这么傻。不过有一句话封英倒是说对了,我们是一样的。从始至终,被抛弃,被欺骗,被踩在脚底。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前的人背对着我,如此靠近又如此遥远。

  我杀不了他。我清晰地认识到这个可怕的问题。身后有人说着什么唐应,可这已与我无关。我推开门,看到第一抹晨曦出现,细小的尘埃浮动,缓缓落向地面。

  “你以为你赢了?”封英,不,唐应微笑起来,“唐应也是我,亲爱的哥哥。这些时日我助你练功,你猜猜你的功力降了几成?”

  “噗……”成寂终于支撑不住,吐出一大口鲜血。又茹焦急地想要上前搀扶,被他摆摆手挥退:“去,派人保护她。”

  封英笑得张狂:“哈哈哈,多么感人啊!可惜你注定得不到你想要的!成寂,被反噬的滋味如何?”

  成寂看着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良久淡淡道:“你一直恨父亲没有把魔教交给你,恨他甚至不让你姓成。可你从来不知道,他让你随你的母亲姓封,只是希望你远离魔教纷争。”

  魔教埋藏了太多的血腥罪恶。父亲临终前喃喃念着封英母亲的名字,这样说。谁才是被抛弃的那个?他不愿深想。

  成寂转过身去,咽下喉头的甜腥。封英……唐应啊,他一直都知道。封英假借唐应的身份,假意助他修炼,实则是为了以邪法吸取他的功力。封英自以为瞒天过海,他以为反噬是他带来的。可是他不知道,反噬一直存在。每突破一重,他的功力越强,他遭受的反噬就越剧烈。

  “你想要魔教,好,我给你。”临走时成寂这样说。父亲想要他远离魔教又怎样?如今已由不得任何人。

  “教主!”又茹一脸担忧地追上来。

  成寂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这样冒失,真不像她带出来的人……“把封英押下去,时机一到,奉我谕令宣布封英为下一任教主。”

  又茹强忍眼泪应是。她总算有点眼色,没有问什么样的时机。其实他一直对又茹不大满意,成寂想。如果不是为了顺着那个傻姑娘的意,他何必挑这样一个孩子气的人在自己眼前。

  不知不觉走到了她的住处。朱阁雕花,九转回廊,门后的竹林簌簌响动。他记得她一直想要在门前种几颗月桂。“是月桂,不是金桂啦主人,月桂会月月开花的,那我就可以一直闻见桂花香啦。到时候就可以做桂花糕、桂花酒,对啦还有桂花圆子,超级好吃的!”

  她兴高采烈地这样说,“白白的,糯糯的,香得不得了!主人你想吃的吧?想吃的吧?”他被她缠得没办法,看着眼前粉粉软软的姑娘,终于点了头说想吃。于是她欢天喜地跑远:“我去告诉厨房主人想吃桂花圆子!”

  后来她到底没有种月桂。一缕微风拂过,成寂却隐约间嗅到了香甜的味道,恍惚是有个姑娘站在树下朝自己微笑。

  成寂笑着朝她伸出手,低声道:“我说过,这种甜腻腻的东西,也就你才喜欢。”

  暗夜微香,她的青丝流泻在他身上,像一个牢不可破的网,低低地笑着:“阿寂……”

  他大汗淋漓地醒来。

  身旁响起苍老的声音:“心魔愈烈,教主,你到底还是过不了这一关。”

  成寂深深吐息,强行按下心中翻腾的狂躁。那个声音接着道:“可惜了。老夫侍奉几代教主,你是最有天赋的一个,到底却也无法勘破一个情字。”

  成寂看向这个深深叹息的老人,他的银丝在烛火下闪着冷光。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容貌与当年别无二致。

  成寂淡淡道:“让长老失望了。这些年,长老暗中守护魔教,成寂在此谢过。”

  老者悠悠地叹息:“你心里怕是恨我的。罢了罢了。反噬应心魔而生,这是你的业障。教主好自为之罢。”

  成寂冷淡地回以他最后一礼,看着他悄无声息地隐没于黑暗,如同他当年悄无声息地出现。那时他的莲隐功刚刚修至第七重,这个老人裹挟着隆冬的寒意突然出现。老夫会全力助你,万望教主潜心修炼,莫重蹈你父覆辙,他这样说。

  覆辙……他怎么敢。父亲悔恨癫狂的作态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他绝不会让自己落入那样的境地,绝不。

  成寂压抑着吐出胸中躁烈的腥甜,又茹急急忙忙地跑进来:“教主!我去寻医士!”

  “不必。”成寂嘶哑着声音道。自己的身体自己再清楚不过……不然也不会急着赶她走……

  “她如何了。”

  “橙乐姑娘……”又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按教主的吩咐,银莲印已悄悄放至橙乐姑娘身边。她一路平安,据护卫来报,应当是去往江南方向。”

  “橙乐……”成寂低低地念着,“橙乐……”她边向火炉里投橘皮,边在满室橙香里笑盈盈地回头:“主人……”

  应当恨她的。恨她阻碍了自己的修炼之路,恨她让他无法心如止水,恨她让他的武功无法登顶。莲隐功的第八重之所以难以修炼,是因为要断绝情欲。天下第一的诱惑面前,情算什么?男人都有野心,当然的。不然当年父亲不会亲手杀死封英的母亲,他最爱的女人,最终自己在悔恨中爆体而亡。他发誓自己绝不会像父亲一样。

  “橙乐……”可他怎么恨得起来?只是念着她的名字,就从心口里溢出满满的橙香。

  “教主……”又茹看着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憔悴的样子,忍不住哽咽:“去见她吧……”见她最后一面。后面一句她终究说不出口,堵在了嗓子化成嚎啕大哭。

  成寂被她哭得头痛,不耐地挥了挥手让她退下。见她……他当然想。所以他一次次地把她推开,但又忍不住一次次地让她回来。

  她不能留在自己身边,他一直清楚这一点。他信誓旦旦地说着绝不会重蹈覆辙,唯有被冷汗浸透的中衣泄露了他心中最深最绝望的恐惧。多少次午夜梦回,他在沾满她鲜血的梦里醒来。他多怕自己终被魔功所诱,像父亲一样亲手杀死最爱的她。所以他狠心疏远她,漠视她,他以为自己可以两全,留她在自己身边而又不伤害她。可随着心魔日渐难以自抑,他在她的“阿寂”下失去所有抵抗。他终于明白他跨不过去的,他和父亲都一样。

  怎么办,只能让她走。他开始给她派任务让她远离自己身边,每次他都告诉自己这次该放手,每次他却又守在她的归途上等她归来。每次他都想这是最后一次,可他明白,到自己死的时候才是最后一次。

  他没有想到这一天会这么快到来,反噬的力量远远超乎他的想象。他看着他的傻姑娘为他谋划除掉封英,看着他的傻姑娘为他铲除异己。如果他的傻姑娘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大概会一脸严肃地说“橙乐生是主人的人,死是主人的鬼”,然后同他一起死罢。他怎么舍得,成寂露出一抹苦涩的笑。

  他和封英都骗了她。她的父母死于瘟疫,确实不是他的父亲所杀。但带着仇恨活着,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成寂别过身的时候,默默在心里说,这次是真的了,真的是最后一次了,橙乐。

  自此山高水远,再不相见。

  成寂闭上眼睛。那时他亲自在她腕上纹上一朵银莲,蜿蜒缠绵的曲线是他从未说出口的情意。耳畔响起她的声音:

  “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