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天边随着最后一道红霞消失，天色也从深蓝变为了墨蓝色。慕颜安静地跟在李凌萧身后，慢慢走在长廊上。
暗夜无声，疾风忽来，廊上的宫灯在风中猛然转了一圈，灯光幽幽地打在他们的身边，衣袂在风中飞动着，仿佛不是衣角在动，而是命运在波动。
宋月华傍晚时分已经转醒，可面容仍是十分憔悴。慕颜不好继续追问她上午想要说的话，只是宽慰她几句，让她好好休息，然后派人送她回了思蕴阁。
寂静无声的黑暗中，刚刚入夜便迫不及待高升的月亮即将圆满，光华明亮。
那明亮的银光，流泻在她的身上，也流泻在他的身上。
慕颜跟在李凌萧的身后，穿过水榭长廊，来到流照园。
洁白的花瓣纷纷扬扬地落在他们的身上，梨花将要谢尽，并蒂魏紫在月光下绽放。他始终在她身前半步之遥，保持着随时可以伸手拉住她的距离。
她看着青砖上两人时而交叠，时而分离的影子，在触手可及的他的身后，心中脑中一遍一遍地想着那句——
愿教清影长相见，更乞取长圆。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出了锦月宫，华盖步辇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的身后，长长的拖影覆在两人的影子之上。
慕颜眼里带着疑问，看向了李凌萧。
李凌萧只是面容淡然地望着前方，稍放慢了一个步调，与慕颜并肩走着。那温暖的手背偶尔轻轻擦过她的手，她的心里，有一滴滴淡淡的酸涩渗入她的心湖。
眼前如幻梦一般，仿佛又回到了熏香袅袅的那个夜里，他温热的指尖从她发间拂过。
慕颜再次转头时，却发现李凌萧已停下脚步，正在看着她，在隐约的灯光下，他的目光幽暗如远空的星。
她还未来得及发问，便听到李凌萧徐徐开口道：“步辇坐久了，在这样的月色下踱步倒显得十分难得了。慕颜，你喜欢这样的月夜吗？”
“啊？”慕颜猝不及防，愣了一愣，入宫这么久，倒是真的很久没有听到，有人唤过她的闺名了。
茂树崇殿阴影浓重，明明暗暗的灯光闪烁着，在这个春夜投射在他的身上，显得有些恍惚。
让慕颜不由自主地想起他白日里回忆起的那个人。
“皇上喜欢这样的月夜，是因为想起了往事，想起了某人吗？”慕颜反问道，在“某人”两字上稍加重了语气。
可是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问出这样的话，可是心里就是觉得闷闷的，不太舒服。她深施一礼，说：“请皇上恕罪，是我说错话了。”
李凌萧原本一直绷着的脸，缓缓松弛了下来，唇角浮起了一丝笑意，道：“你是说错话了。”
他盯着慕颜微微低垂着的螓首，清丽的面容在微黄的灯光下，愈发的清雅柔美。连月色似乎都黯然了几分。两三缕头发散落在她光洁饱满的额前，黑色的发丝在她白色的肌肤上异常显眼。
李凌萧喉结微动，微微俯下身，将慕颜的几缕发丝别于耳后，在她耳边，轻声道：“那你希望朕怎么罚你呢？”
酥酥麻麻的感觉传遍慕颜的全身，热浪已窜上双颊，也不知是惊慌是尴尬还是羞臊。所幸夜色深沉，别人察觉不到。
慕颜后退了几步，冷静了下来，道：“皇上，夜深了，我该回去了。”
“不急，再陪朕走一段路。”李凌萧慢条斯理地说着，往前跨了一步，牵起慕颜的手，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继续道：“既然知道自己说错话了，那就要做好接受惩罚的准备。”
慕颜心口怦怦直跳，只觉面上滚烫，迷迷糊糊地跟着李凌萧走着。不知过了多久，李凌萧的声音再次从头顶飘来，说：“慕颜，朕喜欢今夜的月色，只是单纯的喜欢此刻而已，与过往无关。”
这样简单的语言，在这样平静从容又带着几分愉悦的语气中，在这样清朗如水的月色里，在这样有着浓郁强烈的琥珀甜香、芳润木香、果香、百花盛开之香，众香交融的龙涎香里，变得复杂了起来，凌乱无章地拨动着她的心弦，久久不能平息。
她望着李凌萧，他亦回看着她。四目相对，谁也没有避开谁的目光，两个人的身影都深深地映在对方的眼眸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浅吟低唱的歌声，宛如夜莺啼啭，又如林籁泉韵，从玉液湖那边传来。两人不由得相视一笑，缓缓踱步往湖边而去。
“拜见皇上......颜太妃。”如月见到慕颜与皇上站在一起，显然愣怔了那么一瞬，不过很快恢复了常态，盈盈下拜。
如月与白日见到时，穿的有些不一样了。藕荷色短襦半臂配上浅碧结绫复裙，衬得她盈盈腰肢，更加的纤细柔美。她微微低垂的面容，泛着淡淡的绯色，如浅醉一般娇媚动人。
慕颜心中暗想，这还真是个会穿衣的女子。如月算不得多好看的女子，可她胜在年轻，这么一打扮起来，倒是真有几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韵味了。
“你唱得不错，朕记得你是在皇后身边伺候，叫如月对吧？”李凌萧问。
如月本是低垂着头，因震惊而激动，猛然抬起，她紧握着自己的双手，眼中迅速地凝聚起一层薄薄的水汽，微微轻颤的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领口，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慕颜心中感有些不是滋味，抬眸望了李凌萧一瞬，暗暗腹诽，这样的容颜，这样的身份，还当真......是女子的祸害。
如月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可声音因太过激动而变得结结巴巴：“没想到......皇上......记得奴婢，奴婢......奴婢真是受宠若惊。”
李凌萧显然看出了如月的异样，可他恍若未觉，仍是平和的开口：
“你虽唱得不错，但宫中有制，入夜不可喧哗。念你是初犯，朕便不做处置了，下去吧。”
如月有些手足无措，眼中泪光粼粼，她咬了咬下唇，盈盈下拜，道：“是，多谢皇上隆恩。”
然后缓缓后退，用一双含着不甘的莹莹泪眼望着李凌萧，慢慢转身离去了。
慕颜忍不住望向李凌萧，眼里微带着询问。
“如月乖巧懂事也伶俐，是个不错的女子。”李凌萧说。
“皇上既然觉得不错，不如就把她调到您的身边来，如月对您的爱慕之心，众目昭彰。想来，她也是极为愿意的。我身体有些不适，就先回去了。”
慕颜只觉自己的心口钝痛异常，再次对自己感到深深的厌弃。她以为眼前这个人是不一样的，没想到只是错觉而已。她藏在袖口的手暗暗紧握，掌心的刺痛让她保持冷静，缓缓敛衽施礼，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