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好眠,醉酒醒来,小书房中只剩下成月一人。外面天还亮着,已经是下午五点,弟子们下了课成群结队去膳堂用餐。成月头疼得厉害,只记得自己喝了两杯就开始意识模糊,胃里也翻江倒海。
没曾想这么烈的酒宵晖喝了半壶没醉,她才喝两杯就醉了。
她战战兢兢回了惹雪殿,一进门就看到蓝楹花树下闭目静坐的宵晖,巨大的树冠开满蓝紫色的小花,风一吹便洋洋洒洒落下,在宵晖身上铺出薄薄一层雾。
院中不时走过几名弟子,无一例外地都绕开了这里,成月犹豫再三还是走上前去——是祸躲不过,还不如老实点主动认错,兴许宵晖还能念在她态度好从轻发落呢?
听见脚步声,宵晖睁开双眼,蓝色小花从他肩头簌簌滚落,清冷的眸子淡淡扫了一眼成月复又闭上。成月也不知道这算什么意思,她轻轻唤了一声:“师父?”
“何事?”
成月咬咬嘴唇,艰难开口:“弟子一时贪玩僭越了师尊,特来请罪。”
恰在此刻,太清宫东南方位的灵流突然躁动起来,一阵劲风裹挟着看不见的灵流,闪电般冲向成月。成月条件反射伸手去挡,一柄冰剑却先一步斩断了那股灵流。
成月目瞪口呆,死死盯着那凭空出现的冰剑,看着它被宵晖握在手中,全身的血液仿佛也被斩断。
无数次午夜梦回,她被万剑穿心的噩梦惊醒,真的太痛太痛了,那种临死前的绝望,被系统威胁的愤怒,生挖灵海的恐惧,那是成月刻意忽视却无法忘却的梦魇。
她怀疑过龙城山庄,怀疑过水系法术的白时寒,唯独没有怀疑过宵晖,原来那时他就在场。
下一道闪电再次冲向成月,宵晖先一步闪到成月身前挥剑挡下,余光却看到成月面露惊恐始终盯着他手里的剑,他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宵晖将冰剑收回,他背对着成月,轻声说:“别怕。”
成月面色发白,强迫自己冷静,却仍止不住浑身颤抖,手心冒汗。
东南方的骚动越来越大,有什么东西在破坏太清结界,宵晖身为长老必须出面去查探,他迅速集结一些修为较高的弟子赶往结界处。
冷静下来后的成月还是决定跟过去,刚才那几道灵流是冲着她来的,对方很明显是知道她的身份,再者,书里并没有这段剧情,成月必须亲自确认来人是谁。
她隐去身形,刚飞到半道,灵流忽然稳定下来,刚刚的骚动也消失了。而刚刚结界出现动荡的地方,什么都没有,但只要仔细感知便能嗅到空气中丝丝缕缕的微弱魔气。
有魔族不久前出现在此地,试图破坏太清宫结界却没能成功,只开了一条缝儿。必然不是什么高阶的魔族,人数也不会很多,可是成月想不出来在人界获得的魔除了她还能有谁。
她循着那断断续续的魔气一路跟踪,来到一个破旧的茅屋,似乎是为山中猎户暂时歇脚过夜搭建。魔气在门口愈发清晰,成月召出雪花一刀劈开茅屋。
“大王饶命!”
“你是……小旋风?!”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成月也没想到居然是自家人,这个缩在水缸后面长着角的红皮肤小孩儿正是她手下派去邕族查消息的探子烛契,成月管他叫“小旋风”。
“大王,呜呜呜~”烛契鼻涕眼泪糊一脸,一边哭一边冲上来就抱住了成月的脚。
“说了不要叫我大王!”这就是为什么他叫“小旋风”的原因,《西游记》的既视感实在太强了,成月挣扎着甩开他,“别哭了。来找我是不是查到消息了?”
烛契抹抹眼泪,掌心化出一道闪电状的灵流,可不就是刚刚两度袭击她的那道。“都在这里了大王,烛契记性不好,只好用魔力把看到听到的都收集起来。”
成月从他手里接过,那灵流瞬间跟水一样化入她手心,烛契目所及耳所闻都随着灵流进入成月的脑海,就好像是她亲身经历一样。
不愧是“小旋风”,脑子是如出一辙的不好使,他把包括自己吃喝拉撒睡在内的所有内容都封存起来,成月跟看一部加长版的韩国家庭剧一样,还要在这里面找出对自己有用的信息。
“你直接告诉我是发生了什么,促使你觉得自己任务完成了跑来人界找我,这你总该记得吧?”
“记得!”烛契目光炯炯地看着成月,“族长说烛契是魔族奸细,把烛契抓起来狠狠打了一顿,不过最后还是让烛契跑了,嘻嘻~”
“……人才,人才啊……”成月叹服。
难怪烛契一个两米八的大汉变成现在这个小孩儿,原来是因为被神族削弱了魔力,身体为了减轻负荷退化了。
说起来她让珞狮管家自己选人就是个错误,肌肉兄贵的眼里果然就只有肌肉,细作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脑子啊!烛契能在神族混一个月之久简直就是BUG。
管家靠不住看来只能靠她自己了,成月把烛契带回紫夜宫,顺便亲自挑了个魔去搞潜伏。被挑中的是个女性魅魔,魅魔的外表和人族一模一样,而这个妹子虽然是魅魔却是清纯挂的,人看着也机灵,脑子挺活,这波必不可能搞砸。
难得回来一次,还不忘从小金库里拿点资金,做完这一切回到人界,天都黑透了,成月一看时间都九点多了。
太清的结界能拦住被削弱的烛契却拦不住成月,她化作一阵风轻轻松松就穿过了结界,刚落到惹雪殿忽然被从天而降的捆仙网,跟网王八一样网了个结实。
成月暗道糟糕,拼命挣脱,而被捆仙网困住哪是能轻易挣脱的,之所以能捆仙正是因为被捆住的人会被封住法术。
从进套的那刻起成月就已经跑不掉了,捆仙网越捆越紧,成月急的大叫顾星烂的名字。
她的潜意识里,在这个世界只有顾星烂是站在她这边的,可是随着她的呼喊出现的却是宵晖。成月心中巨震不已,宵晖冷漠的眼神仿佛一桶冰水浇在成月身上。
“师、师父……”成月紧紧地盯着宵晖,在巨网之中像一只受伤的困兽,她手中虚握成拳,随时准备召出双刀,即使她不可能召得出来。
就在她集中注意力盯着宵晖的时候,黑暗中掌门山泽缓缓走出,成月才分神看到现场并不只有她和宵晖,在暗处是成百上千的太清弟子。他们很可能知道了她江寻月的身份,而她刚刚当众喊了顾星烂的名字,渴望顾星烂来救她。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成月不明白自己是哪里露了破绽,她想不明白,也没法想明白,此刻她的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最令她恐惧是顾星烂很可能因为她的一句话被万剑穿心而死,她怕她会疯。
系统界面静悄悄,这次客服没有出现诱导她使用金手指,是因为知道她已经到了非用不可的地步?
成月站起来直视山泽,眼底是压不下去的煞气:“山泽掌门好手段,我……”她刚想说佩服他们的演技。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宵晖一耳光狠狠扇倒在地,成月脸上火辣辣的疼,嘴里生出一股腥甜,她咬着牙吞下。
宵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身为太清弟子对掌门无礼,只怪为师平日里过于纵容你。”
太清弟子?成月不可思议地看着宵晖,旋即迅速反应过来,在山泽面前跪下,“弟子知错,还望掌门、师父恕罪。只是弟子不知,今日为何这般对弟子。”
山泽微微一笑,把一朵红色的榴花放在她面前,道:“这是弟子们在九巫山上的茅草屋前发现的,这个季节只有太清和龙城才有榴花,弟子们去时那茅草屋被人竖着劈成了两半,屋内还有残存的魔气。”
那朵榴花,是顾星烂送她的那朵,她一直带在身上,恐怕是其上沾染了她的气息。成月眯了眯眼,反而笑起来:“凭此便怀疑弟子与魔族有关,捉拿弟子?”
山泽不答反问她:“你是怎么进来的?”
成月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太清门规森严,出入都需要通行令牌,新弟子没有令牌想硬闯结界根本不可能。而成月不仅不需要令牌便来去自如,甚至能躲过掌门和各位长老的眼睛不被发现。
“答不出来了?”
别的还好说,但这点的确怎么也说不通,一个新入门月余的弟子怎么能不受限制来去自如。成月鼻尖冒出细汗,手攥紧又松开,“弟子、弟子……”
“这是在做什么?”
正说话间,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插入。顾星烂一身月白长衫翩翩,背着星光从天而降,挡在成月和山泽中间,宛若神祗。
刚才还龇着牙齿,亮着爪的成月在顾星烂出现的那刻瞬间泄了气,她红着眼眶,声音委屈:“你来干什么呀?”她是既希望他出现,又希望他当做不认识自己不要出现的。
“我不来,还有谁来救你?”顾星烂语气柔和下来,他从袖中摸出一把小刀当着山泽和宵晖的面替她解开捆仙网。
也不知道他那把小刀是什么做的,只轻轻一划拉,捆仙网就悉数断开。他将她搀扶起来,看到她脸上掌掴的痕迹,眼神一凛不容分说地拉起她往外走:“跟我回无忧山庄。”
一直没说话的宵晖向前一步拦住他们,语气强硬:“她不能跟你走。”山泽也在一旁开口:“既是太清弟子,犯了事岂有说走就走的道理。”
“那敢问掌门,月牙儿究竟犯了什么罪,又是否有真凭实据?”
“你不是最明白不过她‘错’在哪里?”山泽看向顾星烂,“我与你父亲多年好友,也算看着你长大。孩子啊,不可一错再错。”
这话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今晚成月无论如何都逃不掉,顾星烂若是顾忌家族就不该再出手。成月也明白,无论是被怀疑魔族有牵连还是被查出江寻月的身份,事情已很难出现转机,更何况还有个知道她身份的白时寒。
她可以逃出去,但是顾星烂呢?即便太清念及无忧山庄的关系不追究,但今日过后他也难免会因此事遭人诟病。
成月轻轻推开顾星烂,态度疏离地说道:“多谢你替我出头,我们本不是亲兄妹,你却一直把我当亲妹妹般看待,我真的很感激你。掌门说的没错,我已经拜入了太清宫,犯了错便该按规矩受罚。我不会跟你走的。”
她微微一笑从顾星烂身边走过,然后在宵晖面前跪下,“师父。”在还没被戳穿之前,她还不能暴露身份。
山泽一挥手捆仙绳再次一圈一圈将成月绑起来,“回答我,你为何能随意出入结界,是否是魔族奸细?”
“是……”
“是我给她令牌。”
成月万万没想到说这话的是宵晖,可是她并不记得宵晖给过她什么令牌。
山泽也有些意外,“师弟!你可要想清楚,真的是你给了她令牌?”
“是”,宵晖看看了跪在地上的成月,手指微动一枚小巧的圆形琥珀坠子从成月怀里飞入他手中,他将此物呈给山泽。山泽拿起那枚坠子背在身后,有些气恼地看了眼宵晖,他对成月道:“方才问你,为何不说?”
宵晖道:“她并不知晓此物便是通行令牌。”
成月不可思议地看着宵晖,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却是枉然。她记得顾星烂说过,宵晖从不说谎也很厌恶他人说谎,她的确是没见过那个坠子,宵晖为什么要说谎,他究竟在打些什么主意。
“师弟,让她自己说。”山泽警示地看了宵晖一眼,复又看向成月:“魔气的事情你又该作何解释?”
“魔气……”成月定了定心神,脑子像高速旋转的陀螺一样,片刻后她答道:“今日结界异样,弟子听闻是魔族来犯,便也想同师兄师姐们一起除魔卫道。但是弟子术法低微师父并不许弟子随行,弟子无奈只好私自行动,恰好见到一个魔族往九巫山方向逃,弟子便顺势跟上。
一番打斗下来,弟子实在不是那魔族的对手,只好一路逃窜,大约是那魔族觉得弟子法术低微又非身份特殊,追了一阵便放弃了,弟子这才得以逃脱。”
山泽冷笑一声,说:“也难怪顾家七郎如此袒护,的确是能言善辩、巧舌如簧。你说呢,宵晖师弟?”
宵晖垂首默然。山泽叹道:“罢了,你的徒儿要如何处置是你的事,只望师弟你初心依旧。”
“多谢掌门师兄教诲。”
送走山泽后,院中警戒的弟子也随之散去,只余顾星烂、宵晖和成月三人。
宵晖解开成月身上的捆仙绳,对顾星烂道:“顾公子且回去吧。”
顾星烂扶起成月,微微一笑:“不了。月牙儿被魔物所伤,我尚懂些药理留下来替她疗伤,尤其这脸上,女孩儿家脸上可不能留疤。”
他说到成月被“魔物所伤”时,成月就一直暗暗地拉他的衣袖,她身上就两处伤——宵晖那一巴掌,膝盖跪出来的伤。哪来的魔族能伤她,顾星烂说是无意却似有意,成月拉都拉不住。
眼看着宵晖的脸色愈发难看,成月赶紧道:“我这是小伤,没事的,你就回去吧,你也累了。”
听到成月开口了,顾星烂也不好强留,从怀里拿出个小瓷瓶塞到成月手中,柔声叮嘱:“一日两次,敷在脸上,三日便可见好。”说完摸了摸成月的头发才离去。
成月在鹅卵石地上跪了太久,刚才怕顾星烂担心强撑着站稳,他一走成月就哆哆嗦嗦要倒。宵晖迟疑片刻伸手去扶,他的手还未触碰到成月,就被躲开。他心中一滞,竟觉得有些难过。
宵晖背过身,说:“魔族一事掌门不再追究,但太清宫门规明令禁止弟子私自下山,你触犯门规理当受罚,可有怨言?”
“弟子不敢,请师父责罚。”
“明日寅时去清浮殿,跪到亥时。”
成月揖礼:“是”,她不看宵晖一眼,踉踉跄跄便往偏殿走。宵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问:“你怨为师么?”
成月停下脚步,未加犹豫转身对他行了个十二分恭敬的礼,“弟子——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