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斗笠的黑衣少年在热闹的集市中穿行,街头巷尾到处是买灯笼和面具的小贩,白枕溪才知道原来已经是凡间的中元节了。他在凡间竟已十年,而那个人扔下他就再也不见踪影,明明说好了不会丢下他。白枕溪暗暗攥紧了拳头,心中闷闷的觉得生气。
一开始他也生气,气成月不守约,他从小被教育守信守诺不可诳语,也自然认为旁的人会如此。她说了,他便信了。可是成月失信了,那条长长的小路,他回头怎么也找不见她。他以为她迷路了,在路口等了她三天,又害怕她先下了山找不到自己,在山下又等了三天。
他一路走,一路打听,始终没有成月的消息。自己因一句承诺在凡间等了她十年,不过是想问她为什么要丢下他,他想不明白成月为什么骗他。可那人来了,道了歉就想甩手离去,她难道不知道他等了十年吗?
上元佳节,到处都是张灯结彩一片热闹非凡的景致,人们热情高涨,大声说笑交谈,女子们打扮鲜艳靓丽在河边放花灯,孩童结伴在街上追逐打闹。
黑衣少年带着斗笠显得格格不入,成月在酒楼凭栏而坐,远远地便看着白枕溪在街上漫无目的的晃荡,她从怀里摸出块帕子从楼上丢下,正落到白枕溪脚边。她笑吟吟喊住他:“白枕溪、白枕溪,我帕子掉了,行个好帮我送上来。”
少年仰头,斗笠下清冷的双眼也似被热闹的灯火染上了一星人气儿,他看了她一眼无动于衷。成月又喊:“枕溪哥哥,帮个忙嘛,上来请你吃酒。”
她这一声“哥哥”喊得白枕溪耳根发红,他不情愿地拾起帕子进了酒楼,把东西往成月桌上一放就要走,成月拉住他,见白枕溪冷着一张脸,讨好地笑道:“说了请吃酒,怎么上来就要走?”
白枕溪拿起成月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我可以走了?”
成月瞪着眼睛惊恐地看着那个杯子,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白枕溪却已经走了好远,她匆匆忙忙放了酒钱追上去,“你这是怎么了,我就想这大过节的碰着你也是缘分,见你一个人请你吃杯酒而已,至于那么大的气吗?”
她是真想不明白,本也是想为逗他的事道歉,又是过节见到他一个人不由觉得有点可怜,这才想请他吃个酒,结果反而碰了一鼻子灰。
白枕溪听她这一番话更觉气闷了,一看她的表情又有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我在生气。”
“我知道啊。这不是正想请客道歉的嘛,走走走,别生气了,一会还有烟花呢,这二楼看烟花正好。”说着就拉着白枕溪上了楼,好在她刚走小二没来得及收拾,那个位子还没人。成月喊来小二收拾了桌子又添了几个白枕溪喜欢的菜。
“记着,别放姜蒜辣,菜要少盐,这位小公子口味淡。”
小二笑眯眯答:“好嘞,二位稍等。”
白枕溪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喜好。”
成月神秘一笑,她可是为了了解宵晖特意去调查过的,别说吃菜的口味了,就连他睡觉喜欢侧睡,用墨只用徽墨这种芝麻绿豆大小的事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但是当着本尊的面,她肯定不会这么说,她只会告诉他:“我会算命。”
“算命?”白枕溪显然不信。
“真的,”成月信誓旦旦,“我见你第一面就给你算了一卦。”
“都算了什么?”
“这个嘛,天机不泄露。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你和这人间有缘,以后还会在这生活很长一段时间。”
正此时小二新打了一壶酒,端了两碟小菜端了上来,这个话题也就这样结束了。
成月将酒杯斟满,先饮下三杯,对白枕溪道:“自罚三杯算是给你赔罪,但是下山那次真不能怪我。”
白枕溪脸色稍缓,抱臂看着她道:“你说。”
成月琢磨的词句,缓缓道:“其实最近我经常像是穿越一般,一眨眼就从一个地方到了另一个地方,毫无规律可言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原因。那日我们相伴下山,我正走着忽然一道白光闪过,然后人就到了集市中。我再想回去找你,可是根本就没有回去的路。后面的事就是遇见你姐姐,然后你都知道了。”
“无意识的穿越,我从未听说过。除了地点不同还有什么不一样么?”
“不知道,去的都是我没去过地方,而且也就最近才有这种现象。我求问过一个高人,他告诉我不打紧,只是暂时的。”
白枕溪问:“不会影响到生活吗?”
“不会不会,本来我也是四海为家,去哪儿都一样。”成月给他斟上一杯酒,“来,喝酒喝酒。咱们今天就别想不开心的事,今天上元节,你还没过过凡间的节日吧?”
这时菜也上齐,成月兴奋地给白枕溪夹菜,白枕溪没告诉她,这是他来凡间的第十个上元,却是他第一次真正的过节。
这酒不如上次成月买的果酒烈,就连酒量不太好的她也能喝上小半壶,而外头烟花灿烂,到处是欢声笑语。酒楼内谈笑声此起彼伏,尘世中的盛宴,即使是神也会被空气中的欢乐所感染,为这狂欢的气氛而醉。
成月眼角飞起红晕,撑着栏杆将身子整个探出,向着空中绚烂的烟火;向着底下笑着、跳着的俗世大众,这一瞬,她觉得自己成了即将回归大海的一滴水。眼看成月一副要跳下去的模样,白枕溪匆忙拉住她,成月向后一仰倒在他怀里,她笑:“你抱着我干嘛?”
“你醉了。”
——你醉了。
成月朦朦胧胧忽然觉得有什么记忆从脑海中的某个角落突兀地钻了出来,她推开宵晖,竟恭恭敬敬对着他行了个礼:“师父,我,我错了。”
白枕溪不明所以,伸手就要扶她,“怎么了?”却被成月后退一步躲开,那一瞬间像是有一根针扎在他的心头,他触到她冰凉的手,她在发抖。他默默地站在她面前,他说:“我不是你师父,我是白枕溪。”成月抬起头,看到的是一张失落又有些委屈的脸,她伸手捏了捏,白枕溪也不躲开甚至凑近了让她捏。
“真的不是?”她喃喃道。
“不是。”白枕溪肯定。
成月放心了,她跌跌撞撞地坐回去,像是给自己压惊一般猛灌了两口酒。白枕溪忍不住问她:“你很怕你师父?”
怕?成月在心中咀嚼着这个字眼,许久才开口:“不全是。在我知道他想杀我之前,我是有点喜欢他的。”
“喜欢?”他问完,竟莫名觉得有些烦躁,不自觉地咬了咬牙。
成月并未发现他的异常,摆手解释道:“不是男女的那种喜欢,是欣赏敬佩的那种喜欢。”她脑海中闪过宵晖收她为徒时的场景,那支飞入他鬓间的夹竹桃和他的表情,忍不住笑出了声,“欺负他的时候也觉得他挺可爱的。”
白枕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咸不淡的说道:“可你刚才说他想杀你。”
“是啊,”成月撇撇嘴,“但是说真的,也不能怪他。谁让我是魔呢,身为正道楷模除魔卫道不是天经地义?”
正邪不两立,神魔更是死对头。她亲笔写下的设定,她都知道,都明白也都清楚,却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站在客观的角度去保持理性。她绞尽脑汁去讨好,发自内心去尊敬的人,在那人眼里她却是必须被铲除的妖邪。从一开始就错了,白费力气,都是徒劳。
“你分明毫无修为只是一介凡人,怎么可能是魔。”白枕溪微微蹙眉,在他看来成月就真的只是一个凡人,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说自己是魔。
成月笑起来向他解释:“我不是,江寻月是,我是江寻月,所以我是。是不是像绕口令?”
白枕溪摇摇头,说:“你是人。”他都能看出来的事,她师父竟然会看不出来,他心里觉得成月口中钦佩欣赏的师父也不过如此。
成月笑笑也不再过多解释,见他困惑的模样没来由的又想捏捏他的脸,白枕溪眨着眼看着她捏,她问他:“你怎么不躲?”
“有……什么关系吗?”邕族虽然并没有封闭到严禁男女之情,却远不如人间有专门的图画读物和实践场所。邕族孩童开智早,尚能认字就被各类修行课业占据日常,同龄人之间更是被从小潜移默化耻于谈论异性。
是以白枕溪对情爱的概念相当模糊,而对女性的认知也全来自于母亲和姐姐,姐姐也会捏捏他的脸,说:小溪的小肉脸不管谁捏了心情都会变好。所以成月捏,他非但不觉得有什么,甚至主动送上去。
可成月不知道这些,她印象中是每一次刚碰到宵晖的衣服就会被他用法术掀翻在地,这样任由她揉捏的……
“白枕溪?”
“嗯。”
成月收回爪子,正色道:“你得躲知道吗?跟你讲男人的脸不能随便让人捏的。”
白枕溪歪了歪头,问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不仅是脸,别的地方也是,不能给人家随便摸的,男孩子在外要学会保护好自己,知道没有?”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成月这才松了一口气。白枕溪又问:“谁都不行?”
成月给他夹了一块肉,语重心长的对他说道:“除了家人和恋人,其他人都不行,所以我要是没控制住自己,你得严词拒绝,不能任我占你便宜,懂了?”
“前面的懂了,后面的没懂。”
成月扶额:“照做就是了。”
“好吧。”
转眼烟火盛会就要结束了,成月看着天上绽出最后一朵烟花,随后急速下降、熄灭,充分燃烧化为灰烬。桌上酒食皆空了,隔壁推杯换盏的人已经换了几波,成月和白枕溪都有了些醉意,尤其是成月,因觉得白枕溪是未成年没怎么让他喝,一壶酒几乎全入了她腹中。
从酒楼出来,狂欢的人们仍未谢幕,马上会有花车巡游,河中画舫灯火明亮,歌舞将会持续到第二天凌晨。
路过卖河灯的小贩,成月兴之所至也买了两个,她笑着对白枕溪说:“咱们俩一人一个,沾沾节气,你可不许嫌弃。”说完又向他眨了眨左眼,“听说向河灯许愿,河灯会带着你的愿望飘向天河,神仙拾到了就会实现河灯上的愿望。”
两人走到河边放河灯,白枕溪摘下斗笠惹得岸边的女儿家都偷偷看他,他放出河灯闭着眼睛许愿。成月瞧着他认真的样子竟一时有些呆了——是怎样的愿望要这样虔诚的去祈愿?成月不会问,她只会笑着调侃两句然后抛到脑后。
她看着手里莲花型的河灯,忽然自嘲地笑了,河灯实现愿望也就小孩子会相信。她环顾四周看着那些许愿的男男女女,水面倒映出他们的幸福的模样。有所期待才会有愿望,成月此刻是羡慕的。
“怎么不放?”
成月笑着把河灯放入河中,看着它逐渐飘远,与千千万万的河灯一起点亮漆黑的夜。
“许了什么愿?”他问。
“希望有生之年我能嫁出去。”
“撒谎。”
“你怎么又知道了?”
两人说说笑笑,正说着,一名少女迎面撞向白枕溪,她向白枕溪施了一礼:“妾唐突,敢问公子无事?”少女抬头露出秀美的一双眼,娇羞的模样让成月看了都心生怜惜。
白枕溪回礼:“无事,人多,姑娘小心。”
灯火阑珊中少女渐渐走远,成月目送她行到桥边,那少女慕然回首嫣然一笑。成月拿胳膊肘撞了撞白枕溪,哈哈大笑:“人家看上你了哈哈哈……”
“谁?”
“刚才撞你那位俏生生的妹妹,我走外面她还能撞到你,可不是故意的嘛,你这出来一趟倒是不亏。”
白枕溪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果然见那少女在桥头远远地看他,白枕溪慌忙别过脸戴上斗笠,又见成月看着自己一脸揶揄的笑顿觉火大,低声呵道:“不许笑。”
成月忍着笑说:“不笑了不笑了”,却笑得更欢了,白枕溪又羞又愤,而身边那人却笑个不停,他气的用手捂住成月的嘴,“别笑了。”
他低下头默默地走在前面,斗笠下,他的脸很红,却不是因为成月的取笑,而是方才不经意间触到她柔软的唇。成月却只当自己玩笑开过了,赶紧追上去跟他道歉,只这回白枕溪怎么也不肯再理她。
“理理我呗,枕溪哥哥,我错了好不好,不该笑话你。”她软着调子跟他撒娇,明知他脸皮薄又总忍不住逗他,明明是道歉又刻意喊他哥哥,看他红着脸想发火又不想让成月看到他脸红的样子。
——我可真是个坏女人,成月想。
花车的队列缓缓驰来,队伍前列,打扮新奇的男男女女手中高举形状各异的纸灯,他们一边走一边唱着歌,后面数十个精壮的年轻男人抬着轿子,里面坐着妆容艳丽的童男童女,队伍尾端的人带着喜乐的面具一边走一边跳舞。
打头阵的汉子满面通红的唱着歌,对围观的人们热烈的挥手,带动起节奏。几个明显喝了些酒的年轻后生们笑着跟上去,一边挥手一边唱歌。越来越多的人欢呼着加入他们,队伍越来越长,将这场宴会的氛围推到极致。无处不在笑,无处不欢乐。
彼此之间即使素未谋面,在此刻也如同亲密朋友,不分男女大家都是平等的存在。成月强拉白枕溪加入其中,热情的舞女立刻将他们拉到人群中央,白枕溪挣扎一阵最后还是放弃抵抗。
他们就这样一路唱一路跳,灯火不熄仿佛永无止境一般。可这狂欢终究是要散场的,就如同烟火盛放到极致就会降落,终是曲终人散各奔东西。人群散去,闹腾一晚成月也筋疲力尽,虽是筋疲力尽却也痛快的很。无论是现世还是这里,她都从未这般纵情恣意过。
而白枕溪也从一开始的不情不愿,慢慢开始放开,被几个汉子带动着也唱了两句。成月将他拉出队伍,笑着说:“我们来赛跑吧!”
或许也有酒精带来的亢奋作用,无论是她还是白枕溪都显得与平日不太相同。她说着赛跑,一个人抢先跑在前面。
两人嬉笑追闹一阵,成月累得再也跑不动,白枕溪陪她坐在草地上,他说:“抓住你了。”风清清凉凉的吹过,明月从云中走出,成月笑着躺倒在草地上,她看向白枕溪,澄莹的月光铺洒在他的身上,他看她的表情的专注认真。里面是不加掩饰的爱慕之意,也或许是不知掩饰,成月心中微动。
她不动声色的转过脸,忽然喊他:“宵晖。”
“什么?”
短暂的沉默,却无限拉长了成月的时间,她指着月亮,笑道:“不记得在哪里看到的,月亮也被叫做宵晖。”你的名字也是由来于此,我笔下只有宵晖,没有白枕溪,你们明明是一个人,我却始终觉得你们该是两个人,所以我笑,笑我自己。
她的心声白枕溪听不到,而成月也不会说给他听。白枕溪察觉不到她话中的深意和她笑意下的酸楚,他点点头对她说:“原来如此,倒是第一次听说。”
成月笑了笑,这一刻她困极倦极,远处不时响起两三声虫鸣,鼻尖有草木清香,她沉沉睡去。
但愿长梦不愿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