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离王府不远,送完她,或许还有时间去王府别院走一走。谁知刚来到将军府大门前,王府的轿子也随之赶到,一前一后共两顶轿子,先下来的是李阔与妖娆多姿的李夫人,一股刺鼻的香味随风而来,小蔓立刻嫌弃的捂住鼻子在信游耳边嘀咕:“这蕊姨是把整条街的香水都抹身上了吗?”
信游踌躇了片刻,双眼只盯着第二顶轿子,果然从那顶小一些的轿子上缓缓走下来的是云淡风轻的柳吟儿,他的心则随着她的出现而飘忽不定。
本想在柳吟儿注意到他之前赶紧离开,谁知小蔓突然脑子一热,趁大伙都在一把勾住信游的胳膊大张旗鼓的说道:“大伯,蕊姨,还有……柳姑娘,你们怎么来啦?”
这一张罗,柳吟儿的视线不自觉的落到兵荒马乱的信游身上,他很有礼貌的躲开小蔓的纠缠。李阔也愣了下,开口了:“哦,你爹说从东海捕了一条十斤的鲤鱼,我们就过来帮忙一起吃嘛。倒是你小蔓,自说自话带信游公子回家吃饭也不打一声招呼。”
蕊夫人推推李阔,数落他:“我们小蔓可是第一次带陌生男子回家,老爷这你也要管啊?”
“误会了。”信游慌忙上前一步,毕恭毕敬的解释,“李姑娘上天池山来找我,正巧我外出不在,一直等到太阳快落山才回去,让她一个女孩独自下山恐怕会有危险,我才送她回来,并不是要去府上……”
“你人都来了,不进去坐坐吗?况且今天伯父一家都在,可热闹了。”
他看都不看小蔓,快速行了一礼便转身告辞,尽管背对着她却依然可以感觉到柳吟儿炙热的目光在他身上灼烧。
这顿饭注定是吃不踏实的,他什么时候跟这位李蔓枝走那么近的?先是李蔓枝上天池山去找他,他又亲自送她下山,这一来一去少说也有一个时辰,两人在路上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最可怕的是吃饭的时候被问起那位青龙门的捉妖师,小蔓激动的放下了筷子,叽里呱啦说个没完,一副怀春少女的样子,全家人还附和着她。在柳吟儿眼里这不过就是一场闹剧,难道这是信游为了报复自己一声不吭接受皇命嫁给李阔做妾室而故意做给她看的吗?可他刚才又表现的如此不知所措,根本不像有意之为,转念一想,不是有意之为才更可怕。
她不知在将军府的这段时间是怎么熬过去的,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府的,只有望着冷却的茶具陷入沉思的时候,门外隐约传来的笛声有意无意的拨弄她的心弦,她才忆起此处是人间。
她起身来到门前,拨开黑夜看到明亮的月光下那樽孤独的乾坤钟,不禁纳闷:奇怪,他明明不在钟楼上,哪儿的笛声?
“吟儿姐姐,你在找我吗?”
黑漆漆的围墙外出人意料的探出一个脑袋,只见那一身灰衣的燕子初拿着笛子坐在院外的凤凰树上一脸坏笑的望着她,他一脚搁在树枝上,一脚垂下,笛子“吧嗒吧嗒”有节奏的敲着膝盖。
她原本是不想与他说话的,无奈他突然闯进她的世界,让她有些猝不及防。“那天,还没来得及谢谢你。”她不带一丝表情的谢意在月光下显得异常苍白,也只有喜欢她的燕子初才会把这种冰冷当做奢求。
“哪天啊?什么事?我记性不好,吟儿姐姐得说的非常清楚我才能想起来。”
“你分明就记得。”
“所以你跟信游真的认识,而且很熟,所以他才会半夜下山来找你,替你除妖?”他突然提到信游的名字,让柳吟儿不自觉垂下视线,此刻不想谈论与他有关的任何事。
“很晚了,我进屋了。”
“等一下吟儿姐姐!”
他大声一叫,又发现自己太大声,赶紧捂住嘴朝四处张望,还好现在四周没人,他心虚的放下手,面朝缓步停下的柳吟儿轻轻恳求:
“今天是我最后一天守钟楼,明天我就回天池山了,陪我坐一会儿呗。”
其实她也全无睡意,便停在原地望着月光下的少年,微风拂面,吹过她额前散落的发丝,她伸手捋平,问:“喝茶吗?”
“你泡的茶我都喝。”他迫不及待从凤凰树上一跃而下,精准无误的落在别院的围墙上。
“别进来。”
他停在围墙上诧异的望着柳吟儿,像一只夜闯的小猫进退两难。
“别进到屋子里来就好,我去拿茶叶。”她指了指院子里的凉亭,示意他只能去那里等着。待她拿着一小罐茶叶步入凉亭的时候,燕子初已经把桌上的茶具都摸了一遍。她在摆弄茶具的时候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这是上帝恩赐的时间,他想把整个过程都刻进记忆里。
柳吟儿泡茶的手势缓慢而轻盈,升起的热气在她细腻的指尖缠绕,就算看着自己的双手也可以用余光感觉到燕子初的凝视,这么多年她早已习惯了被男人垂涎的目光,如今被一个少年长久凝视反而觉得有点羞涩了。
“看什么?”
“吟儿姐姐泡茶的动作好美,我可以看一晚上。”
“你常常这么直言不讳的与陌生女子说话吗?”
“算上我们几个月前在西山客栈第一次遇见,再到后来李源智闯进你屋里,再到后来你被山妖盯上,再加上我在钟楼上陪了你一个月,我们应该不算陌生人了吧?”
“也许对你来说,知道名字便就算认识了。”
“我是还想认识你更多,只是不知吟儿姐姐是否愿意告诉我?比如你的喜好啊,习惯啊,平时爱吃什么,爱玩什么,或者喜欢什么小动物,喜欢什么样的人……”他故意停顿一下,柳吟儿无动于衷的打开茶叶罐,用小木勺盛了一点茶叶放进茶杯,他等了很久她花瓣似的双唇才微微一动:“嫁到王府便是王府的人,从今往后,就没有自己了,更无喜好可言。”
“没过门就不算。”
“我早晚都会是李夫人。”
“姓李有什么好?倒不如跟我姓,燕吟儿多好听。”她长长的睫毛不经意抖动了一下,跟他姓意味着什么呢?信游始终不敢说出口的话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竟然想都不想就脱口而出,她自然把它当做一个可有可无的玩笑。
“你还小,尚且不懂,有的话不能轻易说出口。”
他看着她慢慢把热水倒入茶杯,升起的白烟挡住了她如雪一般晶莹的侧颜。她也不过才二十,这沉稳的语气倒有点像历经沧桑的老者。
“不说怎么让你知道,喜欢一个人与年龄无关,我现在说过的话八十年以后依然兑现。”
“八十年……你可知一座山的寿命有多长?一条河的寿命有多长?区区八十年在山河面前不过弹指瞬间。”
“正因为此生有限我们才不敢轻易妄为,不管吟儿姐姐信不信,喜欢你这件事我会坚持到死的那一天。”
她浅浅一笑,端起圆浑的茶杯放到燕子初面前,对他说:“以后还是叫我‘李夫人’吧。”
他眼中闪着比月色还狡黠的光,问她:“言下之意是,我们还有以后?”
“你可想过这话要是被李阔听到,他会如何?”
“他会如何我管不着,我只在乎你的想法,你说我们还有以后,那我们就有,倘若你说没有,喝完这杯茶我就回钟楼,你回屋休息……”柳吟儿悄然瞥了他一眼,发现他也在望着自己,澄澈的眸子好像青丘山的泉水,那一刻她竟晃神了,谁料他又说下去,“明天以后我还是会来找你,喝茶聊天,或者出门逛街,无论什么我都陪你。”
“你知道别人怎么说你吗?”
他拿起热乎乎的茶杯,看着茶杯里那一颗颗娇小玲珑的茶叶小声嘀咕:“别人怎么说我无所谓,我只在意你怎么看我。”说完喝了一口茶,那茶叶的苦涩让他忍不住皱眉,这种程度的苦味对嗜甜如命的他来说就是要了命。
“苦吗?”
“苦……尽甘来。”他又晃了下茶杯,若有所思的说,“看这茶叶的形状圆润小巧,茶味虽苦回甘却很久,不像是天池盛产的茶叶,你从哪里带来的?”
“你对茶也有研究啊?”
“有一回不小心打翻了别人送到长老院的好几罐茶叶,就被他们罚了一晚上把那些茶叶原封不动装回去,密密麻麻看得眼睛都要瞎了也没分完。这就是我对茶的研究,由此断定天池没有这种茶叶。”他抬头冲她一笑,柳吟儿轻轻点了点头,问:“喜欢这茶的口味吗?”
燕子初可是一口气吃完一整袋酥糖的人啊,这茶极苦,怎么可能喜欢?
“喜欢。”结果他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回道。
“喜欢就带一点回去喝吧。”
“你怎么不说喜欢就上你这儿来喝呀?”
“人家都说你出言不逊,恣意妄为,一点都没错。”
“不带这么夸人的。”
他又勉勉强强抿了一口苦茶,柳吟儿不用看也知道他在装,倒也没有拆穿他,一来一去反而觉得这孩子挺有意思的,正好解了先前看到信游送李蔓枝回府的愁闷。
“喝完这杯茶,我要继续到上面去待着了,不能离开太久,被看门的大爷发现又要回去告我状了。”他指指月光下让人不寒而栗的乾坤钟,问她,“你喜欢听什么曲子,我上去后吹给你听。”
“我没有听曲的习惯。”
“没有就慢慢培养嘛。”他喝完茶,放下茶杯,依依不舍的拿起笛子依依不舍的走出凉亭。柳吟儿喊住了他:“我给你开门,别爬墙了。”
他回头朝她爽朗一笑:“开门多烦啊,我轻轻一跳就出去了。”她没再劝他,看着他轻松一跃跳上围墙,还不忘回头朝她挥挥手,便像燕子一般轻盈的消失在月色下。
晓风拂面的夜晚,千年不遇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