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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都,太尉府。
寝房内,原守在chuáng前的一众子女,得了荣昌的命令依次退出。杜有恪是五日前回来的,未尽到多少孝,此刻最后一个退出房内,将门合上时,他停留了片刻,望着榻上的人。
那是他的生身父亲,可是在三年前却为了一己执念,丝毫不顾子女家族的安危,毒杀皇子。大约从那一刻起,他为人子,在忠孝之间,择忠义而弃了父子情意。
只是,真到了这一刻,他到底还是不舍得。
他与杜广临眸光相接,只觉父亲的目光祈盼而哀叹,一时间更觉五味杂成。静了片刻,杜有恪于门边再度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方狠下心合门离去。
房内,便只剩了荣昌和杜广临两人。
杜广临却始终没有收回那道目光,只艰难地喘着气。
荣昌坐在chuáng边,拾着帕子将他嘴畔的口水擦去。两年多前,他便因旧疾发作又接连受凉,中了风,导致左半边身体瘫痪不能动弹,三月前二次中风,便彻底卧在了chuáng榻,连着话语都说得艰难。
“你看得是有恪守吗?荣昌问。
榻上人没有回应,只犹自望着门口,仿佛要将那扇门看穿,看到更远的地方。
“你是想看阿蘅,是不是?”
杜广临也不看她,却咿呀地发出一点声音。只是这样一“咿呀”,嘴角口水便又流了下来。
荣昌依旧是体贴地为他擦去。
“阿蘅马上就回来了,我传了信去的。”荣昌安慰道。
“嗯……嗯嗯……”杜广临终于发出一点声音,嘴角都扬了起来。
“可是你看不到她了。”荣昌还是温声细语,面上甚至还有了些笑意,只伸手轻轻抚过杜广临的面庞。
边说边将他扶起,还不忘在他身后垫了个枕头,让他靠地舒服些,“我送去得有些晚。”
荣昌继续道,“不是太忙忘记的,特地晚些,好教你看不见她。”
杜广临双目怒瞪,盯着荣昌急促地喘着气。
“大人莫这般望着我,便是早些送去,你的得意弟子也不会让她早些归来的。”荣昌转身拧了把巾帕,给杜广临净面,“大人忘了吗,三年前,他是如何带走阿蘅的……”
“我是一刻也没忘记,他以我四子为要挟,唯护那一女。”荣昌放回帕子,又拿了剃刀,给杜广临剃须,刀至他颈边时,静了片刻,方继续道,“不说这些了,说点别的吧。”
“譬如,大人可有后悔?”
杜广临不看她,目光重新望向门口。
荣昌手中未停,又问道,“那么大人,可有一点愧疚?”
“对我——魏靖,大魏的公主,你的结发妻子,可有一点愧疚?”
得了这话,杜广临终于再度望向面前的人,浑浊的双眼中盈出一点泪光。却也不过一瞬,又望向了门边。
荣昌擦去面上泪水,倾身上去,将杜广临两眼合上挤压,直到将方才盈着的一点泪水挤出,才松开手。
然后转身从案几上拿来梳子,给他梳发。
“大人放心,夫妻一场,我会让你走得体面的。不仅是外头的风光,还是内里的体面,本殿都是给的起的。”
“便是如今你半身不遂,亦会让你jīng神俊朗地去地下。”荣昌给他束好发,又拣来金冠簪上。
叹了口气道,“只是本殿好奇啊!你说,若是明素女君泉下有知,发现自己所托非人,唯一的一点血脉被人作为棋子反复利用,会不会这些年都不肯投胎入轮回,要候一候你这位故人,问个为什么?”
隔了十数年,故人名讳入耳,杜广临的双眼都聚起了神采。
然荣昌的话却还在缓缓落下,“本殿若是大人,作出此等背信弃义之事,大抵连死的勇气都没有。多可怕啊,她夫妻二人当你是英雄,敬你杜氏清正磊落,以为你会护孤女避开他们的政敌,送回故里。哪成想你心魔作祟,贪她生而天成的绝技天赋,只为扬你杜氏门楣。甚至为了你杜氏的荣耀,让一介孤女去侍兄弟二人。我要是那女君,定是拼个灰飞烟灭也绝不让你好过!”
杜广临眼中唯一的一点神采,亦在荣昌的话语中湮灭gān净,待荣昌帮他将最后的一见风袍穿上时,他整个身子重重地仰倒下去。
荣昌看着空出的双手,又望了眼倒在榻上的人,他的目光始终望向门边,半点不曾挪开。
荣昌深吸了口气,伸手至他鼻息,片刻静静地合上了他的双眼。
只笑了笑道,“三十年夫妻,育四子一女,到头来比不上你心中一点执念。”
“一女——”荣昌喃喃道,“我也爱过她的,那般gān净的孩子!”
门外,女使来报,“郡主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