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望着他的手指,这持盏的姿势,她无比熟悉。
碧绿的茶汤与秘色瓷的茶盏,被他三根白皙修长的手指拈住。
在她还居住在宗南岛的时候,曾经天天起早翻过墙头,去书房里给他烹一壶棘蔹茶,等着沐浴后前来的他三指拈起一盏,春水梨花的颜色与姿态。
她眸中隐有追忆,却忽然闻到了一股清凉提神的味道,将她从愣神中惊醒。
那味道极淡,她循着那股子幽凉的香味,径自走去了一面墙壁,那上面挂了一副简练笔法的写意画。
生宣上的墨彩飞扬,纵笔挥洒下,描绘出了景物的神韵。
即使只是寥寥几笔,却让人不可自拔地沉迷其中。
慕白见她在一副画前站立了许久,心生疑惑,也跟着近前看了一眼,恰好有一阵风吹过,画上的花叶仿佛动了动。
原本水墨色彩的花,即便为黑色也并不觉突兀,可慕白却从那朵花上,看到了似曾相识的神韵。
三水城湖底的那株,黑色的曼欲绯蘼。
花叶动了之后,接而又从叶片间探出一个花苞。
花苞飞快地生长然后迅速绽开,黑色的花瓣舒展,露出里面的花蕊,最后结出了一颗颗的果实经风一吹,便纷纷扬扬的四散。
慕白闻到了一股类似盘香的味道,他下意识地闭眼屏息,脑海中却是嗡鸣一声。
当他再睁开眼,就看见身旁的夏初被包裹在巨大的曼欲绯蘼花蕊里。
她倏然睁眼,慕白心头一颤,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湖底,看见了那样的一双眼。
血红瞳孔,瞳孔上遍布九点星芒。
慕白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他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抓住她。
可是身体却与她擦肩而过,夏初的眼中没有他,越过他走向了前方,那里立着一位蓝袍蓝瞳的男子。
慕白呼吸一滞,他知道这是他脑海里过去的一段记忆,却根本无法从中抽离。
她面前的风挽上前几步,走到她身旁,在她耳畔耳语了一句,夏初向他看去,眸中神情变得柔软。
她伸手,轻轻托在风挽倾城绝世的脸颊,朱唇轻启。
与此同时,慕白做出了同那日一模一样的抉择,两指压在自己的左手腕处,心中几乎声嘶呐喊的唤了一声:“十三!”
慕白心中是想这么做的,然而他所付诸的行动,只在他的想象中。
实则,他的身体仍然站立在那副写意画前,未动分毫。
他的两指,也未曾压在自己的左手腕处。
他只是无声的,呐喊了一声:“十三。”
脑海中的记忆到了此处与现实脱轨,夏初并没有在他情相牵的呼唤下醒来,反而是周遭的环境发生波动,在他眼前略过了一幕又一幕,她和风挽相处的画面。
松花酿酒,春水煎茶。抚琴对弈,踏雪寻梅。
这些碎片里的场景,他不曾在三界中见过,宛若一场虚构的幻境,可是他们相处的姿态又是那般娴熟自然,无比真实。
这样的画面,在他脑海里异常鲜明。
他仿佛一直就是一个旁观者,看着他们巧笑嫣然,相谈甚欢的过了华表千万年。
他们比肩而行的身影,穿过他的身体。
然后,他听见了有人在背后唤了一声:“师尊。”
慕白猛地惊醒,脑海里的那些画面尚还记忆犹新,金丹周遭的刺痛,让他在这一瞬,倏然睁眼。
他知道,那是在泽沃山结界内,吸纳的那道还没彻底炼化的神力,盘踞围绕着他的金丹,也在刚刚,及时让他醒转。
那些画面不像幻境,真实的让他此刻心中充斥着各种挥之不去的情绪,连呼吸都变得粗重失律,额头背后全是冷汗。
夏初还呆滞地站在他身边,双眼直勾勾地望着那副写意画。
慕白伸手在她眉心点入一道灵力,夏初眸中似乎逐渐恢复清明,伸手一把拉住了他。
慕白转身再看那副画上,也只有一朵迎风孤寂的两笔花苞,根本连一片叶子也无,仿佛刚才看到的都是错觉。
“粗鄙画技,让两位见笑了。”
背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女人,风华正茂的年纪,肤如脂玉生香,唇似朱砂点绛。
那一头如云的乌发半束半散,眉心点着朱红色琉璃焰花钿,一身玄色纱裙挽迤三尺有余,袖摆上有着大片镂空的花卉袖纹。
她说话间微微颔首,仪态万千。
抬眸时,眼波流转,顾盼生辉。
慕白看了一眼刚刚虚掩的房门,不知何时早已被推开,他手中凝出一把冰色灵剑,目光如电向她直刺而去。
他心中余惊未定,以他如今的修为,竟能让人在画上施了妖法,连他都能被幻想所迷。
“这不是妖法。”
女人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笑了,在他一剑刺来的同时身形消散,下一刻已经出现了在夏初的身旁,对着她侧目温柔一笑,“你该知道的,不是吗?”
夏初的双眸已经恢复清明,她看向慕白,轻声道:“是籽黛。”
慕白知道籽黛是被炼制进那盘香里的其中一抹材料,可即便是那盘香,也不过是容易刺激修者气血流通,一经催化易生狂躁。
催化?
他三指拈起茶盏,薄唇抿成一线,眉眼微敛,看着就是锋芒将出的模样。
慕白冷声道:“原来天香派的醉娆门主,还当真会用这种不入流的伎俩。”
见他发怒,玄衣女人丝毫不惧,面上反而显出一种明媚至极的笑意。
“慕白小殿下,错怪本君了。”
醉娆曾经在言竣的寿宴上,亲去谒见过胤奎神君,和慕白也算打过照面,她若是想要隐瞒身份,就会幻化身形。
可醉娆既然让承运以贵客的身份相迎他们二人,自然也就用了原本的相貌前来,慕白认出她也不稀奇。
醉娆款步轻移,走到慕白面前,伸手接过他举起的茶盏,将剩余的半盏茶递到唇边,正要仰头一饮而尽。
慕白刚伸了手准备拦下,醉娆手中的茶盏已被夏初取下。
“这茶水里若是有异,那这手段也未免太拙劣了。”
夏初冲他嫣然一笑,将此前慕白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在他面色一怔时,又续道,“那副画的画技虽比不上你,但所用的墨却非比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