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面前的整齐的地砖,看似平坦光滑的表面下,埋藏着金属水泥,那些平行的排列,渐渐因为目光失焦而扭曲,绞成一团……
“那个老师……”苑之明已经猜到,只是问:“他后来呢?”
邱鹤看着他,蓦然叹气:“他一路名声大噪,很快从美院辞职,离开怀州。那些和他竞争的人已经无法和他相提并论,我们这些人,都主动被动地与他断了联系,成为他身后微不足道的存在。”
苑之明了然,点点头,冷笑说:“他也还是没变,这套招数,不知道成功了多少次。”
邱鹤不置可否,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他起身再去看了一眼苑松青,然后在苑之明的陪伴下,缓步离开医院。
“邱伯伯”,苑之明送他到车旁,扶着车门,却没落手关上,站在车外终于开口:“我不知道……我爸爸这样做,你当时怎么想?”
“我很生气,有那么几年,我和你爸几乎没有联系。”
他抬头看着苑之明,一字一句道:“于事,我希望我们都能守住底线,而不是继续助纣为nüè;于朋友,我觉得他的独揽并不会让我感激,只会让我觉得自己很无力。”
“而且这么多年过去,就算我和你爸放下了,但内心深处,我依然觉得自己是帮凶,甚至于会觉得你遭遇这些,也有我们当年种下的恶果。”
苑之明松开了握着车门的手,他低垂头,卷曲茂密的头发遮盖着眼睛。
邱鹤看不清他的表情,这番话说得很重,他来之前却已经想好,如果苑之明不问,他是不会说出口。
“你爸他,很早之前知道你和古长风往来,我劝他告诉你这些事,他说你会有自己的判断”
“来之前,我也把这些讲给了李一恺,他的想法是希望让你知情,但是不要bī你,给你时间自己决定。”
他语气放缓,还是二十多年温和的伯伯:“小明,你比我们幸运,你身边最重要的人给你的支持和自由,这世界上没有几个能做到。所以你和我们当年也不一样,不要把自己bī成这样。”
苑之明曾经想过,自己那点开朗礼貌,多半是后天从苑松青身上习得,实际内心深处,他远不及自己父亲热情,也没有苑松青的洒脱。
他从小喜欢一个人,比起jiāo朋友更爱发呆和画画,他也总是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争qiáng心,遇到在乎的事情就竖起一身刺,而没有苑松青一笑置之的豁达。
然而时间像是绕了一个轮回,直到境遇jiāo叠,原来困境中他和父亲的选择如出一辙。
他回到熟悉却空dàng的家里,绕过客厅,另一个房间是苑松青的书房。
正对门口的墙壁上挂着四个大字——【大闹一场】。那是苑松青前几年自题的一副字,开玩笑说如果有天走了,要苑之明便把这副字刻在墓碑上。
苑之明一直以为,这是他给自己人生的定语——除去伦理养育之责,其他琐事全不挂心,离开时了无牵挂,只留下大闹一场。
直到现在再看,他想,这是否也是苑松青最大的遗憾?
原来当年的苑松青也曾闷声吞下苦果,违背本心求全。而远不是他后半生这样的肆意任性。
如果再来一次呢?他是会继续坚持,还是换成大闹一场?
苑之明忽然很想看看二十多岁的父亲是什么样子。他踮起脚,苑松青有一面柜子的摄影照片,没什么规律地乱堆在一起,但是他知道最上层是年代最久远的那一堆。
灰尘没有想象中多,也许它们的主人经常翻来回顾,苑之明掀开厚厚的封皮,找到一张毕业合照——彩色照片因为年代久远而有些失真,那些当年色彩鲜明的年轻人,也都和现在的模样相去甚远。
他逐一辨认,看见几个似乎熟悉的叔叔阿姨,看见邱鹤,他身边是略高一点的苑松青。再往前两排,还有一张脸,是从未老去的。
苑之明手指轻轻抚过去,像是从小那样,很多不想开口的事情,就这样和照片上的袁茗烟诉说。
“妈妈,你当时也知道这些事吧?”他看着她的波làng卷发,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棕色眼睛:“你有没有劝过我爸?有没有比他更早看出古长风的心术不正?还是你也被蒙在鼓里?”
他脑中一半清醒,一半混沌,捧着照片靠坐回chuáng边,喃喃道:“你说,我又该怎么选呢?”
他迷迷糊糊睡去,梦里见到大学时的苑松青,但是不像现在这样乐呵呵,反倒是斜眼看他,似乎觉得他不怎么顺眼;接着又见到了袁茗烟,她认得他,问他功课成绩好不好,有没有考上美院……
再然后又见到了李一恺,是十几岁青少年时期的。美院的操场变成了静海市的那片荒草地,青chūn期的李一恺比现在臭脸得多,一个人低头走着,苑之明和他打招呼,他也是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