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夜深,他没有开灯,借着月光看朴实无华的玻璃弹珠,那之中有一颗是及其清透的霁蓝色。
这颜色是瓷器才偏爱的重色,厚如深海。他调了好久的色才让深海的水透亮在玻璃中,他现在可以很平静地回忆起江霁蓝,好多他从前刻意回避地细节也随之变得清晰。
八年前,19岁的江霁蓝举着玻璃珠,对着光旋转,他微微侧脸用眼角撇过来,意味深长地问阮幼青:“你知道玻璃是什么意思么?”
可惜那时候的他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第一次见到江霁蓝是五岁那年的盛夏。
阮幼青从记事起,就无法轻易融入周围的孩子群,他不知道那些孩子们在笑闹些什么,久而久之便被孤立起来,渐渐习惯不声不响一个人独处。他每日都在窑厂的办公室看外公给他买的漫画,等待外公下班。偶尔也偷偷溜去工作区域看看大人们忙碌。摞泥拉坯没什么意思,他喜欢看外公画坯上釉,原本粗粝gān涩的瓷坯一点点变得光滑明亮起来。外公喜欢仿汝窑的青釉,也是因着这个才有意将他取名为釉青。
某一天他照旧爬上椅子坐在外公的办公桌前,擦gān净木桌子上盖着的玻璃板,从最后一个抽屉里取出有些卷边的哆啦A梦,不厌其烦地翻起来,不管看多少次都津津有味。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什么时候屋子里多了个人,抬起头来,对方正直直盯着他,不知道看了多久。
阮幼青见过这附近所有的孩子,那之中并没有这样gān净的小孩,苍白的皮肤,大眼睛,清慡利落的短发,jīng致的衣衫。盛夏的高温里,连风扇搅动的气流都是湿热的,那个孩子却还披着一件白色小外套,不见脸红也不见出汗。对方嘴巴动了动,远远的,阮幼青什么都听不到,便低下头回到书本里,将其置之不理。反正他早晚也会像其他小孩一样渐渐疏远自己的,年幼的阮幼青这样想着。
那之后他们很久没见,久到这个人的印象几乎从阮幼青的小脑瓜里消失。
夏天离开又回来,那个孩子又出现了。阮幼青推开办公室的木门,发现门里面站着比他高大半个头的小哥哥,依旧穿着薄薄的小外套,对方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往他手中塞了几个玻璃弹珠。
“小幼青。”他喊他的名字,又指指自己:“我是江霁蓝。”他说话极慢,像哄一个咿呀学语的婴儿。
阮幼青低头看看手中的玻璃弹珠,不明所以。江霁蓝将他的手铺平,对着窗子:“你看。”
他看光穿过弹珠落在手心里的影子是明亮的彩色。
慈清自古就是瓷器重镇,小孩们玩得弹珠向来都是描着青花,画着云纹的润泽瓷珠,他第一次看到透明的弹珠,尽管玻璃无处不在,窗子,水杯,瓶瓶罐罐,可他从没有意识到玻璃的光影是这样漂亮。
而后江霁蓝就这样,每每和夏天热烈的光一起出现,不久后又消失。
阮幼青后来才得知他是慈清首富江学淳的儿子,比自己大四岁。慈清遍布的瓷窑大多都是他们江家的产业。
就像他猜想的那样,总是带着淡淡中药香气的江霁蓝身体孱弱,似乎是娘胎里带的病,不能跑跳,自然跟其他小孩玩不到一起去。他们每个暑假里一起窝在没有空调的办公室里看书画画,江霁蓝总是会带新鲜的玩意儿来,不厌其烦地逗他开口说话,阮幼青从一整天一句话不说,到后来可以简单与他聊天,那时候也是江霁蓝第一个发现阮幼青的听障,他发觉离远一些这小孩便像听不到一样怎么喊都不回头。不过才半大的孩子便想办法让家人说服了阮幼青的外公带他去看医生。
起初外公将信将疑,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外孙只是性子孤僻内向而已:“他要是听不清怎么会考一百分的。”那时候阮幼青已经顺利读完了小学一年级。他并没有告诉外公其实他不太能听清老师讲话,在学校自己也一样jiāo不到什么朋友,那些孩子就像街坊邻居家的小孩一样,毫无理由地孤立他,还总盯着他窃窃私语,更有顽皮的小男孩对他做鬼脸,嘴里念叨着什么,周围人哄堂大笑。阮幼青听不清自然也不会在意,于是配合着一起笑,他以为大家都一样。
却没想到体检真的查出了问题。外公又带他去大医院做系统检查,医生拿着左右耳听损均达到60db的结果问外公为什么拖这么久才来,外公内疚地说道:“4岁的时候突然生了场病,好了以后就变成这样了。我以为是孩子渐渐发现自己没有父母在身边,所以多少有些自卑内向导致的。”
“幸亏来了。再迟一些可能语言能力都会受影响。”医生有点惋惜:“戴助听器吧。不然现有的听力还会继续退化,听不见就不会说,久了会影响智力发育和心理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