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他生于鼎食之家,家道中落,六岁便进了宫,懵懵懂懂受下了天翻地覆的剧痛。

  刚进宫时,父母亲人的音容样貌犹在心中,他生性天真,好jiāo朋友,适应力qiáng,在封闭的内宫之中也愿意jiāo出善意,可不到一年时间,他便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

  犹记得一个十年未遇的寒冬,因为姝才人的蛐蛐断了一条足,他在半尺厚的雪地中长跪一天一夜,积雪几乎覆盖了他整条大腿,他的内心从恐惧到麻木,直到他的义父像捡一条狗一样将他捡走。

  那日他将永远铭记。

  当时宫中很平静,所有宫殿,栈桥都覆着半臂高的雪,义父穿着狐狸袄,披着一件大红披风,身后跟的侍从足有八人,威风凛凛从敬安门而来,路过他身边时没有半瞬停留,只告诉他让他跟在后面爬,天黑之前爬到寄贠殿,便能活命。

  他小时常念,‘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曾经以为认真做事,礼待他人,在这囚笼一般的内廷也能有一片天地,但头破血流之后终于发现,他的命只如蝼蚁般低贱。

  他收回欲抬的手,这种温柔与他没有关系,长乐郡主倍受君上宠爱,是东厂绝不敢招惹的人,他不常在君侧,她的面只在盛大的宫宴中远远瞧过一眼,美艳绝伦,贵在云端。

  现今看来,她因身份足够高,而不在乎尊卑贵贱,知人间苦楚,而有侠义之情。

  她的好意,他记下了,会用命去还,至于其他的……他不可能深想,或者说妄想。

  凤栖飞看他睁眼之后便一动不动,眼神愣怔看向她的斜后方,似乎还刻意避开了她的脸。

  她咬咬唇,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去chuáng上,不准再睡椅子了,不然你很可能会成一座像椅子的雕像。”陆无迹回神看她,好似没听懂她说什么。

  她将手从肩部滑下,抚上他的后背微用力,“先站起来!”她怕他一直保持一个动作会脚麻,另一只手极自然地握住他的手臂。

  没想到他却躲开了,眉目凛着,冷声道:“郡主心善,现如今您已仁至义尽,奴才贱命一条,怎样都能苟活,您还是早些离去吧。”

  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毯子抖落在地,他还穿着中衣和大氅,他往前踉跄一步,扶着窗柩往门口走去,“奴才送郡主出去。”

  凤栖飞一顿,伸出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臂,“你什么意思?”

  他停下,但没有回头,也不准备回话。

  她重重一拉,他的身形晃了一下,她看见他惨白的侧脸,他浑身上下都透着虚弱,可就这性格,和她一样的倔qiáng。

  她缓了缓神,带着商量的语气,“你去chuáng上躺着行不行?”

  他声音没有起伏道:“多谢郡主关怀,但奴才昨夜睡得很好,其余的郡主无需插手。”

  她无声笑了一下,这人眼底全是qiáng撑,怕是还没走到门口就会倒在地上。

  她闭了闭眼,低声道:“我想要你躺在chuáng上好好修养。”她还握着他的手臂,提步走到他身前,看着他,声音轻柔婉转,“这样你肯吗?”

  他心中一震,好似突然间无法思考,他被她引着坐到了chuáng边,然后又被哄着躺下,她仔细地掖好被角,将他脸颊边的发丝拂去,“躺着伤才能好得更快,不要轻易下chuáng,我去做早饭。”

  他不知道她是何时离去的,一种莫名的情绪压制了伤口的疼痛,他脑袋昏沉,缓缓闭上眼。

  身下的chuáng残留着她的体温,说不出的温暖裹挟了全身,他一厘也不敢挪动,身上除了疼痛还有汹涌而来的麻意,他突然想起儿时夏季,不小心落入家中荷花池,胡乱张着四肢在如密林的菡萏中沉浮的记忆。

  他觉得他有些溺水了。

  清晨的檐下还有些凉意,她从屋门到厨房走了两个来回。

  那人胃不好,那就做个粥吧,可是做什么粥呢?

  厨房里的东西她昨夜便看过,米缸里的米是满的,篮子里的jī蛋也是满的,除此之外便没有别的食材了。

  微风起了,送来一阵花香,她驻足望去,桂花树茂密的枝桠轻轻晃着,一簇桂花随风飘摇到地上,有一种零落的美。

  秋季少雨,桂花雨却易得,饮食多样,桂花粒可百搭。

  凤栖飞飞速地回想她吃过的桂花。

  桂落玉珠——糯米蒸桂花,冷秋双肥——桂花蒸鱼,出淤染香——桂花甜酿拌藕片,小啄得金——桂花酒烧仔jī。

  她摇摇头,不行,都不行,她转身去厨房取了一个碗碟,站在树下,等风。

  手里的碗还没捧热,她就发现了不对,这怎么会是她gān出来的事儿呀?!上树直接摇才对!她斜了一眼紧闭的窗户,一定是受了他的不良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