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文启东以二万两的巨额银子,买下了山谷外宽六里长十里的一片荒地。
看似面积很大,只不过一小半是荒山,能被开垦成良田的土地,也不过一万多亩。
这样的面积,还是贫瘠的生土荒地,要是以古代的土地种植技术,想养活二千多人,确实有点勉强。
不是文启东不想花钱多买点土地,而是再扩大购买的面积,就是山外的良田了。
山外的那些良田,不只归属于那些乡绅,相当大的一部分土地,主家是附近的藩王府郡王府,文启东不想和这些藩王、郡王打交道。
整个明朝,中原之地是分封藩王最多的地方,从黄河北到长江北,光是一字藩王就封了十几个,加上藩王们的嫡子受封为郡王的,到了明朝后期,这片地域上的郡王多达几十上百人。
这些藩王郡王,每封赏一个,就要占据百万、几十万、几万多少不等的最肥沃良田。
这些良田从哪里来,当然是从民户哪里圈占,把一片片的自耕农,划为王府下属的佃户。
虽然这些良田还归原土地上的农户耕种,可土地的归属已经更换了主人,土地的出产税赋也不再交给朝廷,而是被藩王郡王府截留。
几十上百家藩王郡王,堆集在中原河南这一小片地域,造成的结果,就是这一地域七成以上的土地,在名义上归这些藩王郡王所有。
之所以说是名义上的,是因为这七成被占据的土地,至少有一小半良田,实际的主人是那些王府的属官和本地的官吏。
这是一个借着王府的名义,大肆侵占农户田地的利益集团,是从上到下勾结在一起的,一条侵吞朝廷税赋的利益链。
面对这样的一条‘顽固’利益链,强势如张居正这样的首辅,也没能完全动摇他们。
土地都被王府和这些官吏乡绅们占了,原本这些土地应上交朝廷的税赋被他们吞了,那每年需要上交国库的税赋从哪收?
从矿产上吗?,万历因收矿产税,被文官们抵制,天启也被污蔑为木匠皇帝,因为地方上的矿产,绝大部分是官绅们在开采。
想收商业税更是没门,朝廷要想收商业税,那就是与‘民’争利,是必须抵制打倒的‘恶政’。
但朝廷的税赋还是得收啊,因为朝廷需要收取税赋,来维持权力机构的运转。
皇室的用度,藩王们的岁粮,军队的兵饷,官员们的俸禄等,都是需要朝廷下拨钱粮的,这些钱粮都需要靠农税来支撑。
为了完成任内的税赋,地方官员只好把这些税赋,都加派到还保有自己土地的自耕农和小地主头上。
古代的社会生产力本就底下,明朝末年又赶上气候反常,农户地里的收成少不说,还三年两头欠收绝收。
在这样的情况下,自耕农需要承担的税赋还逐年增加,到了天启和崇祯年间,一户自耕农,要担负起原先十户几十户的税赋。
这样高的支出,哪是普通的自耕农户能负担的起的,为了完税,自耕农们只好把田地,卖给那些不用交税的官绅读书人。
恶性循环开始了,这样的土地兼并,在明朝末年达到了高峰,陕西有些县,一个县能收取税赋的自耕农,不到本县原有农户的五十分之一。
怎么办,县里的官员和衙役只能杀鸡取卵,把剩下的自耕农也全部逼破产。
失去了土地的自耕农,为了活下去,只能起来造反……
就是这修武县,去除了王府及官绅们的土地,能交税的自耕农也是不多了。
修武县衙,贾县令躺在躺椅上,悠闲地喝着茶,旁边的无烟炭火把整个书房烤的暖洋洋的。
喝了一口香茶,把手中茶杯放到躺椅旁边的小茶几上,贾县令感叹道:“这椅子,坐久了,会消磨人的意志啊!,那道士如此会享受,还能道术有成,难不成真是嫡仙人转世?”
旁边的师爷接过话头,奉承着贾县令,“就算那道士是真仙人,现在不也在太尊的管辖下……”
“你说那道士,既然修道有成,那么劳心劳力的收治那么多流民干什么?,难道真为了福德……?”
贾县令虽来到修武县时间不长,可凤山观这个地名几乎天天都能听到,对凤山观内的一切当然不陌生。
这不,身下的躺椅,旁边的小茶几,那燃烧的无烟泥炭,都是从那山谷道观里离流传出来的。
对于自家东翁的心思,旁边程师爷心知肚明,无非是对道观的土地钱财起了贪念。
贾县令是淮安人,其祖父、父亲都是举人,虽其父祖都没能考上进士,但他父亲是做了十几年官的,官位最高做到了县丞,家里也拥有良田千亩,算是书香小富之家。
到了贾县令,三代的积累,终于出了他这个进士,虽只是三甲末尾进士,但也算更换了门楣,成了真正的官绅之家。
人的欲望会随着外在条件而变化,贾县令家只是举人功名时,家有良田千亩感觉还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家里出了进士,就感觉那点家产有点拿不出手了,怎么也得家有万亩良田才匹配进士之家。
可在淮安这样的江北鱼米之乡,想拥有万亩良田,那可不是一般的困难。
良田早就被瓜分完了,想扩张自己的田地,只能出高价购买。
可钱从哪里来……
“那道士的买地钱是怎么安排的?”
程师爷还在思忖着怎样委婉的和自家东翁说一下,打消他对道观的贪念,自己东翁虽也年近三十,可由于一直在读书,世事经历的少,还不知道有些人的钱财碰不得。
还没想好怎样劝说,见自家东翁又惦记上了那道士的买地钱,连忙回道:“那二万两银子,除去几名乡绅的地钱,还余一万五千三百四十两,暂时还没有入县库……”
“截下来一万两你看怎么样?……”
听到自己东翁准备直接拿走一万两,这样的贪欲,让程师爷的老心脏禁不住的狂跳了几下。
程师爷今年四十五,秀才出身的他,已经做过两名县令的师爷了,也算师爷界的老人了。
近十年来,跟过俩个县令,也见过不少州县主官,但像自家这位新雇主如此贪的,还真不多见。
程师爷为难的说道:“那……,这……,这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需要找一个合适的名目,毕竟这笔银子知道的人太多,县里其他官员哪里,也需要分润一二……”
其实,程师爷想建议自家东翁把这笔银子留下来,放在县库,但使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这些银子,足以应付今明两年的税赋了,现在的行情,一名县令能完成百分之六十税收,就能在官员考评中得到优卓。
要是自家东翁能连续三年考评优卓,再拿钱活动一下,三年后,一个知州或同知之类的官是没跑了。
虽说三甲进士一般无望部堂内阁这些高位,可混成三品、从二品大员还是可以的,人嘛,踏入了官场,总得有点理想不是……
可要以自家这位东翁的搞法,没有强力贵人提拔的情况下,怕是四品的知府都是无望。
不要看明朝末期官员好像是都很腐败,可要想升官,那也是要讲究名声和资历的,这两条至少能说的过去,才好提拔你。
自家东翁这才刚为官,就眼中只有银子,这可不行,自己得劝劝,要不然会连累到自己在师爷界的名声。
程师爷看自己东翁不说话,犹豫了一下,说道:“太尊,这几年天灾人祸,修武县这里也不好过。加上周边藩王郡王占据了大片良田,使得税费收不上来。
上任县尊就是完不成税费,连续三年考评下等,只能回家。
好在东翁自是吉星高照,遇到那凤山观扩张观田,这由荒山变来的银子,东翁用作的好了,早日升迁,离开这无法施展拳脚之地,岂不为好……。”
贾县令躺在摇椅上,微闭着双目,看似在小憩,又像是在思考问题。
半响后,贾县令才声音幽幽的说道:“那道士看来是真有银子啊……。”
程师爷苦口婆心的说了半天,却等来这样的一句话,整个人都感觉不好了,不但老心脏跳的厉害,连头都是嗡嗡的。
看着悠闲的躺在椅子上,貌似一切尽在把握的贾县令,程师爷忍了忍心绪,想到人家高薪聘请自己的目的,自己作为一个师爷应尽的责任,还是委婉的开口道:
“东翁,这两个月来,属下已经探知了那道士的底细,自从那道士来到了修武县后,一开始就是大手笔,银子花的如流水一般。
可奇怪的是,本县的那些官吏乡绅,没有哪家去明着打主意。
属下详细打探后,才知那道士不但会五雷大法,还和东厂,九千岁有交集,前几个月进京,听说就是九千岁相招,还治好了今上的疾病,才得封凤山真人。
如今阉党势大,东翁,切不可操之过急啊……。”
贾县令在程师爷的话语声中,渐渐停止了摇动,双目闭合,好像真睡着了一般。
程师爷在一旁静立了片刻,见自家东翁一直没反应,也没有再言语,微微躬身施了一礼,动作轻慢的转身向书房外走去。
快到门口时,听到身后传来一句“阉党,阉党终会倒台的……。”
程师爷身体一愣,在书房门口停顿了一下,却没有转身,随后就打开房门,从温暖的书房里,走到了室外的冷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