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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房的窗前正对着一树残败的梨花。
室内,弥散着浓浓血腥味。
齐如山小心端来一盆清水给医师净手。
白衣青年盘腿坐在chuáng上,伸手解开外袍,衣衫落下,医师抬眼就望见这里头的两件白衣都透出了血痕,青年依次解开衣裳,伴随着的几乎还有轻微的撕扯声,令人听了忍不住想象一番,血肉和衣裳黏结后扯开是怎样的疼痛。
他的手上动作却没有迟疑。
随着衣衫一层一层地脱下来,那背后大片大片血痕逐渐鲜明,gān涸的血迹与新冒出来的血迹,几乎浸透了三件衣裳。
齐如山瞥过眼去,仿佛连细看也是一种残忍。医师小心揭开包扎伤处的纱布,揭到最后一层时,他甚至有些不忍下手,这块布已经深陷伤口与血肉相连,他还在犹豫时,青年已经缓慢坚定地自己揭开来,鲜血霎时间决堤般涌出。
医师连忙取药,止血。
但望他的这片后背,清瘦而劲,几乎就没有一块好地方了,各色新伤旧伤,叠加在了一起,纵横jiāo错,可以称得上是触目惊心。
令人不由去想,他这本应该是养尊处优的君王至尊,到底在过去二十多年里经历过什么。
只是医师却不敢问。
齐如山端着热水进进出出多回,但从那伤口淌出来的血还是没有止住。医师微叹埋怨说:“陛下这伤,原应休养,不能有什么大幅的动作。牵动了伤口,十日半月也好不了的。”
哪知青年默了一阵,竟然在他们所不知的时候笑了一下,似想到了什么很美好的回忆一样。
齐如山却很知道陛下这“大幅的动作”来自何处,昨夜里抱着夫人从登陵海苑一路回到驿馆,半途他听到夫人她呢喃说想要星星,他家陛下便抱着夫人上山下坡腾檐跳瓦,可不得伤口崩裂么。
昨晚上了一回药,早上换了一回药,但是止不住,现下又得换药了。
原本就伤得很重,那沉yīn公主刺的一剑乃是个杀招,若不是陛下他命大,这会儿恐怕谢大人就要烦心怎样把小公子他抢回来继承王位了。
大约因着走神,医师上药时,药粉沾上伤口,他下意识地闷哼了一声,痛得从回忆里惊醒。
满室血腥气,他说:“开窗,通风。”
齐如山应了个是,刚将窗子推开,就撞见窗外梨花树前一位美人。
美人她也是一呆,目光却偏过齐如山,望到了里面的人。
她怔了怔,下一瞬鼻尖飘来浓浓血腥味。
她望得分明——那一副清瘦的背脊上的累累伤痕,她的心尖尖上第一反应不是快慰,也不算称意,而是泛起了绵密的痛楚。
残阳照在她的侧脸上,她发丝在夕阳残辉里乱舞着,梨花白的衣衫也被风chuī得翩然猎猎。
姬昼没有想到会在开窗的时候看到她。
齐如山就听身后那人低声急道:“关窗……。”
他还在迟疑,那人又催促他道:“快关窗。”
他不得已关上了窗,回过身去,迟疑叫了一声:“陛下……”
却见他眉目怔怔地落在某处虚无,眉峰轻蹙,眼中的情绪叫人猜不明白。
小宛愣愣地看着窗在自己面前关上,又一阵恍然,晚风渐凉,将梨花纷纷chuī落了。
她心中有千头万绪。
残阳似血地照着她的裙裳,她脚步凝滞地想,这须臾十年的恩报纠葛,终究是剪不断,理还乱。
她缓缓地往回走去,这时,却又蓦然想到了,从前最缠绵的日夜里,她每次都要求chuī灭蜡烛,他也每次都答应,她在忘情时也曾经触到过那些斑驳的残忍的旧痕迹,想来那个时候他也并不想要她知晓他的过去——正如她也觉得,她的过去极其不堪。
她抬眼看向坠落西山的红日,从今一别,大约余生就不会再见面了,今日也许正是此生的诀别;他生也不要再见才好。
恩也好报也好,就让它——随风散去。
她站了站,继续向回走,却不曾知晓在长廊下,那个匆忙披上了衣袍出来的青年也驻在原地,望了她许久。
他望着她回头,但是她都没有回头。
从他的位置,走到她的身侧只需要十五步的距离,但是这样十五步,竟然让他觉得恍如相隔了一道天渊,他无法逾越。
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终点。
而在转角处藏着的小孩子扒着柱子,失落地看着娘亲就这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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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宫中。
一丛牡丹花后,少年天子静静地注视着清池中翻波起覆的鲤鱼。
“陛下。”近臣恭敬道:“该回去处理政务了。”
姬则苍白的面容上浮现出几许失落,“哦”了一声,淡淡说:“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