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赤锦绣螭龙纹的腰带,她绣工jīng致,纹饰华美,用玉钩扣起,比绣娘做的那些合身。他看了半晌,点了点头。
陛下与臣工在梅花亭弈棋,齐如山望着对面坐的谢沉,想到了宫大人这阵子被外派去南方一带,而谢大人棋艺忽上忽下的,有时候一下午能下完,有时候下不完。他便在第二日布置棋盘时若有若无地提起说,“奴婢不擅长布棋,夫人记性倒是好,过目不忘,轻而易举就能布出残局……”
他见陛下微微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心知距离成功又近了一步。
他在用膳的时候,上了一道饭后点心桂花栗粉糕,说:“夫人那日做的桂花栗粉糕,连宫大人尝了,也能得他一个‘好’字,夫人心灵手巧,给陛下的却是独一份的呢。”
陛下瞥了一眼,拣起一只糕,看了看,虽没有说话,他却觉得,陛下一定是回忆起夫人的好来了。
经他努力多日,终于一个月过后,他小心端上一杯牛rǔ时,说:“奴婢手拙,没有夫人那般细致,却不知合不合陛下胃口。”
他终于见面前白衣青年的眼里含了点可以辨认的笑意,看向他,意味不明地勾起唇角:“大抵是不合。既然这样,——派人接她回来罢。”
这日是七月十六,月亮正圆,蝉鸣仿佛也为此庆贺,聒噪固然聒噪,也有了喜庆的意思。他又补充道:“那些殿宇,也解开封条。”
齐如山忙不迭应声,正出御书房的门,迎面却与郁云撞了个满怀,郁云神色焦急,没能顾上跟齐如山寒暄什么,直直踏进大门,扑通一声跪在案前,埋下头,双手递出一份密报,齐如山转头瞧见他几乎全身都在颤抖。
“夫人她……没了。”
姬昼腾地站起,绕到他面前,接过密报猛撕开封皮——
密报写道:“七月初九夜,夫人剧毒发作,于戌时五刻殁。此毒甚烈,化骨成灰。属下自知罪该万死,……”
他喉头一腥,哇地呕出一口鲜血,洒在雪白纸页上。
雪白的纸页飘飘忽忽从他指间落下。他身子踉跄了一下,扶住身后的桌角。
窗外月亮那么圆,那么亮。
月亮缺了可以再圆。
但有些人,一旦错过,就再也没有补救的可能。
“那我听说,有一种剧毒叫……令蓝花?令蓝花能解么?”
她的话音回响在他耳边,伴着她万分期待和小心翼翼的神情。
他蓦然想起什么,匆匆赶向沧海殿,后花园中,烈火灼烧的痕迹被雨水冲刷去了一些,那些经文的残烬堆积着,他跪在灰烬堆中,疯了一样拼命扒开余灰,在灰烬堆埋里,露出一只被烧得发黑的瓷瓶,他握住瓷瓶,轻轻打开瓶塞。
将仅剩下的三颗药丸倒在掌心,轻轻贴近鼻尖嗅了嗅。
是熟悉的味道。
是令蓝花的抑制药。她一颗也没有服用,抱着赴死的心,登上南去的路途。她最是惜命的一个人,可是那一刻她却已经不想多活三个月,……
她为什么不肯等一等,为什么不等等他消了气,为什么就这样,就这样……
他蓦然想到,六月初三的时候,他本可以救一救她,假使那一日他就答允接她回家,她不会死的,……他几乎能想象到晋南的密林,横生瘴气,夏日湿热,她一个人多么孤单无助地等待死亡,令蓝花发作的时候很痛,锥心刺骨,她有没有想念他——大抵她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就像他们此生最后一句话,她说,如果有得选,她宁可饮下忘情水,把他忘得一gān二净。
她说,如果能重来,她不会再相信他说娶她为妻的鬼话。
如果能重来。他不会再犯这样蠢的错。
如果能重来,那道封后的诏书,他一定三年前就颁下,而不是如今躺在他的桌上,再也没有使用的机会。
如果能重来。
可哪里还能够重来。
他茫然地跌坐在灰烬中,仿佛这是他的这二十多年的人生,如今一切都燃尽了,余下满眼败土残灰,再没有一线生机。
赤锦螭龙纹饰的腰带,绣着福寿绵延的海棠叶子。
他摩挲着那一片雪白的叶子,静夜里,月亮落在荷塘,有鱼跳出水面,激起涟漪来。一圈圈漾开,将月色波光粼粼地绽开在这浓夜。
对面有一架秋千,他仿佛看到她睡不着的夜晚坐在秋千上发呆,一树合欢花正好,会悄然落在她的发梢。
他向那里伸手,想要替她拣去沾在发上的合欢花,被她躲开,她抿嘴笑说:“我自己来就好啦。”
她的眼神明亮而热切,含着诉说不尽的欢喜,什么都能叫她欢喜,一柄剑,一块饼,替她簪朵花,或者替她理一理鬓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