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他比谁都清楚,若是失了这遗旨和年俊,以他的势力根本不能和民心厚重、军权在握的叶韩相比。
帝王之位,也许从此以后失之jiāo臂。
叶韩挑了挑眉,伸手拨了拨地上的圣旨,撑了个懒腰笑了起来:“你也不必如此悲观,既然你舍得这圣旨,我也不是个喜欢欺凌小辈的,这样吧,我给你个机会,若是你赢了我,大宁我便拱手相让。”
垂地而坐的男子挽起长袖,起身朝靠近飞雪的地方走了走,声音低沉,竟有些说不出的蛊惑晕雅。
封显还来不及提醒他言语间的失误,便被最后一句话惊到,猛地一起身,直直的上前两步,连声音都高了起来:“比什么?”
这一呼一吸间就带出了几分失而复得的忐忑来,无论他表现得有多镇定,也掩盖不了亲手放弃皇位的巨大失落和怅然。只是现在他有种比任何人都qiáng烈的直觉,面前这人说出的话虽然平平淡淡,但却绝非妄言之人。
垂眼看向飘雪的男子微微一抿唇,突然抬起头,眼底便生出了万千的璀璨来,他将手伸出廊外,在封显紧张得咬紧牙关的面容下,淡然敛眉一笑:“当然是这天下了。”
鹅毛般的飞雪让书房外也平添了几分意境,看上去素雅清净,落眼纯白一片。
宁渊从正厅走回来时,便正正看到了这番风景,不知想到了什么,就这么抱着暖炉径自站在书房外发起呆来。
片刻后,司宣阳抱着盛着瓜仁的小盒从院外走进,看到宁渊垂眉远望的神色,心底微微一愣,不动声色走进了书房,拿出里面的小几,泡了壶清茶摆在了宁渊面前,小声道:“山主,我泡了壶茶,您不妨坐下看看景。”
宁渊朝他瞥了一眼,径直坐在了小几旁的软榻上,面容不改,但身上的清冷之意却消了不少。
“山主,封显入府了,您猜猜他是为了什么而来?”司宣阳小心的陪着说话,随手剥着手边的瓜仁。
“不过是为了大位而已,有什么好猜的。”宁渊抓起盒中的瓜仁,一边说着一边往嘴里放,神情愉悦,看向司宣阳的神色便带了赞赏的意味。
司宣阳一愣,随即挺直了脊背,更加认真的剥了起来:“您觉得封显和叶韩谁即位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封禄肯定会为封显留下后手,若是相争,死伤肯定不能避免。只是……我猜封显恐怕不会遵从封禄的遗旨。”
这话让司宣阳一愣,他脱口而出:“怎么会?这毕竟关乎一生荣rǔ?”
为帝者权握天下,有谁会甘心放弃?
宁渊也不看他,望向院子里,吐了口气缓缓道:“封家子孙性情坚毅,封显更是如此,叶韩救了宁都上下,他不会用封禄留下的遗旨的。不过……他能不用封禄留下来的底牌,倒真是出乎了我的意料。”
司宣阳听着宁渊话语中的不对,神情一凛,面色便带了几分放松,似是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般,吐了一口气道:“您知道了。”
隐山情报遍布天下,那件事他想不知道都难,可偏偏宁渊说过不让他插手,也不肯动用隐山半分势力……
宁渊点点头,把手中的暖炉转了转:“我一直在想,封禄猜不到自己会死于亲身儿子之手,他也根本不想我进渊阁拿到封凌寒的圣旨,那他……到底是凭什么认为我会在北汗数十万大军下保下大宁?”她的声音轻轻缓缓的,却有种看透人心的静谧,宁渊伸手接过外沿的雪花,看着晶莹的雪花慢慢消失,敛下了眉:“除非他握有让我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隐山他动不了,但洛家人却未必不行。”
司宣阳看着转着暖炉、面色淡淡的女子,静下了声。
“赵南的身手比之年俊也不遑多让,他们二人联手居然会败于北汗杀手之手,这本身就很奇怪。再者我当初在东来楼见过赵南一面,虽年纪尚轻,但却城府颇深,更是有一般世家子弟难以企及的硬朗之势,但他那日抬棺至洛府,却面色惊惶,神情悔恨……我便猜想可能是因他之误让兄长死于非命,所以才会那般失措。”
司宣阳听着宁渊娓娓道来,点点头,但还是忍不住道:“就算如此,那您是怎么知道年俊在生的?如此分析不是更作证了年俊丧生雪山的事实?”
“封禄生性谨慎,凡事留有一线余地,他知道他日若是我得知此事,只要年俊还活着,看在封凌寒的情分上,我就不会动封家子孙,所以除了赵南,一定还会有其他人跟着进了隐山。还有……洛家十万大军陈兵城外,封显今日却偏偏只见叶韩,那说明他潜意识里已经对洛家有了防御之法,所以忽略了我的存在。”
宁渊微微一笑,转头望向书房中悬挂在墙上的铁剑,抬手敲在暖炉上,神情里就带了几分倨傲:“当初我对年俊有过吩咐,剑在人在,剑忘人亡,这把铁剑既然安然无恙的回了洛府,他的性命自然无忧。更何况我调教出来的人,就算是临死,毁掉一把剑也是绰绰有余。”
“那年俊……?”
“应该在封显手里,不过既然他逃不回来,自然伤得不轻,这段时间就让他好生休养好了,封显自是不敢亏待他。”
司宣阳猛地咳嗽了一声,望向皇城的方向叹了一口气,这两父子啊,居然和当初一手创建大宁的老祖宗耍心眼,还真是嫌命长了。
他转念一想,心底不知起了什么古怪的念头,忽然道:“山主,你既然能从蛛丝马迹里就能瞧出封禄做下的这些事,那当初您陪在封凌寒身边七年,就当真没看出他心底所想?”
五百年前的事早已无从可考,但偏偏他就想知道。
缓步靠近书房的青年猛地一顿,他怔怔的站在院子外,隔着漫天飞雪看着坐在廊下慢声相谈的二人,神情恍惚。
是啊,既然能从如此小事之中便可看破宣和帝的所有布局,于人心之途定当不俗。那又为何在他身边七年对他的心意依然一无所知,他从来都知道,若论运筹帷幄、掌控三军,墨宁渊决不弱于任何人!
可里面却长久的沉默了下来,院外的青年一眨不眨的盯着里面,双手jiāo握,兀自沉静。
“隐山之中自有培养山主的方法,天文地理,武功阵法我都曾有过涉猎,只是……于此一事,并不曾学过。”
宁渊硬邦邦的说完这句,低下头有些认命的颓丧和丢脸。她本不需要回答司宣阳有些逾越的提问,只是想到渊阁之中沉棺百年的封凌寒,却不由自主的说了出来。师父自小教的她一学就会,但情爱之事从无任何人在她面前提及过,是以天下人皆知墨宁渊冷心冷情,却根本没人知道堂堂隐山之主只是不懂罢了?
院里院外翘首以盼的两人同是一顿,司宣阳睁大眼不可置信的望着面色有些泛青的宁渊,使劲咳嗽了一声,喃喃道:“原来如此,封太祖还真是……”冤大了,居然会喜欢上这么一块石疙瘩。
但借他个胆子也不敢把这么句话说出来,只好讪讪的笑了两声,低头剥起瓜仁来。
叶韩站在院子外,手仍是握得死紧,但眼底却透出几许无可奈何的神色来,他刚准备走进去,就听到了司宣阳依旧不知死活的声音,停了下来。
“山主,您知道封禄的计划却仍然出兵北汗,又是……为了什么?”
“当年大宁即是天佑,天佑即是大宁,我欠他的,就以这江山来还。”
墨宁渊从来不是顾影自怜、悲伤chūn秋之人,那人心心念念将这大宁江山jiāo付她手,而她如今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如此了。
叶韩垂下眼,听着里面波澜不惊的声音,想起刚才封显问他的话来。
“比天下,天下有什么好比的?”
“谁先拿下这天下,谁就是大宁新帝。”
“为什么?”
他对着青年探寻的眼,笑了一下,没有出声,但那句回答却被长久的闷在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