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澄连忙张手,他年轻力气够大,却扶不住一个老人,一起跌坐地上。这一瞬间好像一记闷雷他耳边炸开,震得他耳目皆盲。
一瞬愣神之后,他清醒过来,脊背一阵恶寒袭遍全身,他伸手放到文大人鼻下。只是手指感觉到的是一刻胜一刻的僵冷。
他不敢信,又搭上文大人脉搏。等了好一会,指腹下的触感和他此刻的表情一样一片空白。
他眨眨眼,看向齐明秀,似是求助般。
齐明秀走近前半跪下,也用手指探脉息,最后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渊澄终于死心,直直看着文鑫大人胸口露出的一截血红的箭头。
禁军扇状列队,将他环在中间。
“王爷…”卢克轻声,等他下令。
渊澄抬眼,连齐、明秀、卢克,甚至大殿角落的皇帝,所有人看着他。他心底被这些目光穿破了一个洞,漆黑无底的洞眼,一刻不停地凝视着他。
第103章
隔了好一阵没听到爆炸声。
谢晚成索性无事,只身去酒坊一探究竟,倒不是他心系苍生,不过想瞧瞧覆巢之下是否尸横遍野。令他意外的是,这一带大大小小十数家酒坊布坊,炸得一塌糊涂,浓烟滚天,满地焦黑的残垣断瓦,却只有寥寥几个受了点轻伤的百姓。他不禁再度衡量起那位王爷的手腕和心思。
文曲、武曲,还在二楼,临街的一面窗户不敢全开,两人猫在墙根,推开一条窗户缝看热闹。
被困在皇宫里的人不知外头情形,难免担惊受怕。
满街官兵抓人搜家,文曲当然是知道状况的,却不害怕。常言道大树底下好乘凉,他家主子有先见之明,前两天就提醒他闭门锁户,而且王爷的身份总可以拿来狐假虎威一下。有这么两个人撑着天,他才不怕官兵来搜他的酒楼。
虽然文夫人没表现出什么异样神色,可文无隅看得出来她悬心父亲的安危。
细细想想,他自己也有些不安。
总以为每走的一步不是jīng打细算而是没有更好的路可选。回想起来不尽然如此,如果那次计划未曾施行,他把事情原委全盘告诉王爷,然后再求求他,一次不行就两次,就算要拿自由和性命来换,他也绝无二话,指不定父亲母亲早就远离是非安居江南。
纵是知道王爷并不是全然可信,但这种念头不是没有过,只是他不许自己冒险把父母安危jiāo由别人决定。
事实上,利弊关系千缠万绕,终究浮沉皆由人。
“若儿。”文夫人见他捧着茶盏呆呆得出神,轻柔唤了一声。
房里点着灯,房外光线亮堂,尤显得烛火昏huáng,半明半暗的。
“母亲。”文无隅立即回神,两边嘴角吊高,笑得毫无瑕疵。
文夫人夫妻二人患难与共朝夕不离大半辈子,她可怜枉死的女儿,挂心丈夫,自也心疼儿子。
“都说生死有命。我和你父亲在牢里寻死几回,老天却是不收。”文夫人含笑,这句话说的云淡风轻。
文无隅哪里听不出母亲是在宽慰他,可他听了那话沉重得笑不出来,也接不出话,垂着眼睑看手中茶碗里凉透的龙井,水面倒映烛火的光晕,他轻轻一动,那光晕就慌乱地颤。
文夫人继续心平气和地说着,“这些年来,你父亲每天都在愧悔自责。那一年太尉临朝摄政,他顾虑太多,错失了良机,以致于太尉一党渗透朝廷,bī宫弑君。我们寻死不仅是怕牵累到你,也是不甘受rǔ。可几次都没成,也就作罢了。你父亲愿意这么苟且偷生地活着,是心底存了希望,希望看到他没做成的事,有一天有人能实现。即便不是恢复大齐江山,能亲眼见着他自毙覆灭也算聊以安慰,不至于九泉之下无颜见齐皇。我总是笑他痴人说梦,没脸没皮地活久了,习惯了才是真的。没想到啊,他的梦倒成真了。”
文夫人温婉一笑,容色祥和,像不曾走过刀光血影,不曾深牢披锁戴枷,只是个和儿子拉家常的寻常妇人。
文无隅眼睫微抬,语气听得出埋怨,“父亲无须自责,和他一样身系重任的朝廷大员不在少。”
文夫人笑而不语,呷了口凉透的茶。
有些事是不能寻根究底的。寻不到源头,也究不出原罪。只在人心。
“母亲…你恨王爷吗?”文无隅犹豫着还是问了。问出口他就悔得想咬舌,为什么要问这种答案本该显而易见的问题。
文夫人动作滞了一下,缓缓放下茶盏,才微微笑道,“说恨吧,他也有不得已,说不恨,又未免违心。”
这个回答模棱两可,听得文无隅心头一绞,她不是不恨,她是怕,怕那位高权重的王爷,怕他为父母寻仇反丢了自己的命。
文无隅一瞬间觉得无比心酸。不明事理的人至少敢言愤恨,太过深明大义,注定忍悲含屈。
大义面前,私恨重要吗?
“母亲只是想告诉你,万一你父亲没能回来,他也死而无憾了。”文夫人带着笑颜,说完的刹那,却回避了他的眼神。
文无隅心下一沉,脱口道,“不会的。王爷答应过,必定顾全父亲。”
“改朝换代没有不流血的,母亲只是说万一。”文夫人依旧心平静气。
文无隅耷下脸来。
一念起关山,千里顾丘窟,他心底那一点似有若无的恨意,经了母亲口中的万一,像一束荒草旷野中燃起的火苗,有愈烈的趋势。
蓦地平息许久的爆炸声,再一次冲进耳膜。
文无隅终于坐不住了,腾地站起,往房外走,“母亲,想必该了事了,孩儿去宫门口接回父亲。”
“不成,外面乱,还是在家等好。”文夫人急忙叫住。
文无隅顿步回首,笑道,“母亲放心,师兄会武,有他一同去,不妨事。”说着打开房门,跨出门槛,转身轻轻合上,走出一段,他才加快步子,跑上二楼。
文曲见他上楼,大嗓门就嚷开,“缺啥,楼下喊一声不就行了。”
文无隅没理他,推开一点窗,把能看到的地方扫视个遍。
“我看没事啦,好久没大动静,就几个官兵,稀稀拉拉的瞎晃悠。”文曲凑近他不问自话。
“刚刚那声爆炸你没听到?”文无隅不大信,还朝外探看。
文曲一溜烟跑到对面,指着窗外,一副心肺不全的样子,“看呐,酒坊全要烧光啦!人都去那救火了吧。”
文无隅像没听见,把窗户又推开些,街道上还残留些告示,风一chuī飘一段,也没人捡,有几个子胆大事急的百姓贼头贼脑得在街上跑。他探出脑袋,从街头看到街尾,确实像动乱已平的样子。
便冲两小厮低声吩咐,“文曲去牵马车,武曲下楼陪着母亲。”
文曲一听主子要领他上街,有点不情愿,“没是没事了,可也不用这么着急出去啊。”
“接老爷,你去不去吧?”文无隅翻了一眼,自顾下楼。
文曲愣一瞬,立马跟上,“去啊去啊,大老爷回来,怎么能不接呢。”说着扭头冲武曲咧嘴笑。
他自打知道武曲原来也姓文,还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文羽堂,又听他讲了过去的故事,更是把待武曲亲厚的文家夫妇视作亲爹亲妈。
武曲回奉了个宠极了的笑,打手势叫他看路。
文曲愈发飘飘然,口型说了句在家等我,就跳着跑下楼去。
马车在街上奔可算显眼,若是把官兵引来确是件麻烦事,不过文无隅有应对之策,只要搬出怀敬王的名号,得不到十分敬,勉qiáng也有三分礼,问题不大。
然而一路畅通无阻。
反倒车轮声吸引了许多百姓商户打开了门走上街来,以为雨过天晴。
这文曲除了刀功,其他的才能都是半吊子,平地赶个马车也能被他赶得东颠西倒。
文无隅就在车厢里左歪右扭地沉思。关于王爷如何发动政变,事态如何发展,他做了几百几千种猜想,可不管局势怎样,他想不出半点父亲平白遭难的理由,除非政变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