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墓地后渊澄头也没回个,旋上马背低斥一声,黑风马撒开蹄子就跑。
文无隅心里一急,没留神脚下,被乱草绊了一跤,再爬起来已看不见王爷人影。
谁会知道能将道德经倒背如流的文公子竟然是个路痴。
起先他指望老马识途能跟上王爷,这马还算不负所望,驮他奔出了墓地。
到一个三岔路口,马犯了愁,垂低脖子四处嗅,小喘着吐白气。
任凭文无隅如何蹬踹马腹,胯下马驹愣是打死也不走。
无奈之下只好使出惯用的一招点路大法,他腾出一只手,指着三条岔路,口中默念杜牧的清明。
“……牧童遥指杏花村。”正好对准中间羊肠小道!文无隅嘴一咧,笑出两排整齐的白牙,拉紧缰绳义无反顾地奔上小路。
瞎猫碰上死耗子,真被他蒙对了。
可天气正应了诗的头句,雨不大,细细密密得飘,无声润物,亦湿润了他的头发衣裳,臂弯里飘逸的拂尘拧成一股。
前路却还很长。
文无隅索性不再拼命赶路,反正回到王府也囫囵湿透。
雨淅淅沥沥地落,穿蓑衣的百姓匆忙赶路,未带雨具的行人奔走避雨,属打马雨中行的文无隅最闲。
他眼帘半阖,微微露着笑意。
雨幕接天连地,旁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此人走出了一副众人皆醒我独醉的神韵。
“文卿?”
听到一声唤,文无隅扭头张望。
“这儿!”路旁一家茅屋茶馆,有个人冲他挥手。
文无隅仔细一瞧,认出那人来,是许久未见的大理寺少卿徐靖云,好玩飞龙在天的一位恩客,没想到会在野外碰见。
“进来避避雨。”
文无隅原想都湿透了还避个甚雨,却那徐靖云冒雨跑出来顾自将马牵走。
这位少卿大人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为人如何文无隅不甚了解,但在chuáng笫间尤为奔放。
此刻抡着袖管替他上上下下地擦gān雨水。
这让他很是觉得意外,但也不好拒绝。
落座之后,徐靖云斟了杯热乎的茶水放到他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脸上挂着几分羞赧。
文无隅不以为意,喝了口热茶,问道,“徐大人怎么在这?”
徐靖云赧笑道,“办差路过,许久不见,你一个人到这荒郊野外来作甚?”
有时候嫖客与娼jì之间,一来二回地生出点情愫也是人之常情所在,不较是何种情愫,毕竟两人曾经脱光了衣裳赤坦坦地相对过。
但显而易见这位徐大人一厢情愿地抱有这种情愫,他的文卿则不然。
并非给个眼神就能懂的那种,说是泛泛之jiāo都为过了。
“啊,”文无隅大口灌下半杯热茶,长长嗤气,对此殷勤视如不见,神态不亲也不远,“吾踏青来着,谁知这雨说下就下。”
“多喝点热水,暖暖身。”徐靖云热情不减,欠身给他斟满杯。
与这位文倌人相处久了,他便了解此人对谁都不刻意奉承,也不矫揉造作,正因为自然,才好相处,有时候兴致好他便会说几句。
“好些日子没去找你,明儿给我留个时间。”徐靖云声音压得很低,说完眼神还闪闪躲躲不好意思瞧他。
闻言文无隅诧异道,“徐大人不知?吾已经被王爷买去。”
徐靖云懵住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你进了王府?”
文无隅点点头,“嗯。”
徐靖云软下腰板,愁眉锁眼,喃喃自语着,“那地方,轻易去不得,尤其是你们…”
第10章
这厢渊澄策马半道,遇上赶来接驾的连齐。
他钻进马车才发现,那只白色的身影不知何时跟丢了。
他恶狠狠叹一口气,吩咐连齐往回找人。
跑出好长一段路,马车停下,听见连齐说道,“主子,文公子在那。”
渊澄推开车窗一看,那全身都在滴水的文公子正安逸地饮茶,对坐有一人,竟是徐少卿。
“蠢货。”渊澄低骂一声,钻出马车。
文无隅也不管对面徐大人自顾自得愁眉苦脸,杯盏不辍一杯接一杯。
忽然眼前一暗,他一抬头,险些笑出声。
衣裳半cháo的王爷脸拉得驴长,额头贴着一撮碎发,像条蚯蚓,样子是他未曾见过的láng狈。
脸色倒是常见的不善。
“王爷…”徐靖云连忙起身作揖。
渊澄抬手免礼,紧接提脚把文无隅踹到长凳另一端,撩裾落座。
文无隅挨了不痛不痒的一脚,很是自然得‘伺候’起来,取了个空杯,给王爷斟茶。
“巧了,徐大人怎么在这?”
闻言徐靖云飞速瞄了眼文无隅,“回王爷,据报鬼踪赫平章曾在附近出现,下官特来查访。”
榜上有名的通缉犯,江湖杀手,武功了得行踪诡秘,且擅长易容,副业——偷盗。
半年前在京城,无声无息地把京兆府翻了个底朝天,若非及时发现,恐怕银库要被搬jīng光。由于银子沉甸甸太重,最后只盗走了几百两官银。银子虽少,罪却不小,加之此人恶行累累,于是荣登通缉榜文首位。
渊澄听罢,抿口茶,又喝不惯给吐了出来,杯子往桌面一敲,看似要发火,却见他扫了身旁一眼,看向对面,“两位是旧相识?”
徐靖云瞿然,窘色敷面,紧张得不知如何作答。
渊澄等了一会,斜眼睨文无隅,
只见他讪讪一笑道,“徐大人曾是吾的一位恩客。”
气氛一时无比尴尬。
此君为娼三年,还能指望他多冰清玉洁。
眼见着王爷两眉之间生出一道竖纹,倏地又平复。
他哂笑一声,站了起,对徐靖云说道,“这可好了,我正愁怎么和文公子玩,徐大人有空不妨过府一叙,指教几招。”
徐靖云忙跟着站起,垂头看地瑟瑟不敢言。
“府上有事不好逗留太久,徐大人可有空走一趟?”
“下官…下官公务在身…”
“啊切,”文无隅一个喷嚏打得震天响,长凳在他屁股下抖了三抖。
渊澄淡淡掠去一眼,转向徐靖云很遗憾地说道,“大理寺上下若都像徐大人这般兢业,也就没有如此多的悬案了。”
说完他转睨文无隅,语气却温柔得让人以为是错觉,“还要叙旧的话,晚些回府也无妨。”
文无隅果断摇头。
渊澄一笑,这回是真真的温柔,朝他伸出一只手。
文无隅还有点眼力劲,忙走出两步牵住。
却下一刻他半边脸不自觉抽动一下。
看上去两个人心无旁骛手牵得紧紧恩爱万分,实际上长袖遮掩下某君的五根指骨嘎吱脆响,几乎要被碾碎。
走到门外,渊澄一个用力甩手,文无隅直接腾空而起一骨碌滚进了马车。
马车驰骋青石道,毛毛细雨绵柔倾洒。
文无隅几近残废的手终于恢复知觉,发热发胀不再发抖。
他踌躇半晌,偷瞄一眼阖眸背靠车厢满脸写着生人勿近的王爷,鼓起勇气打破沉默,
“多谢王爷特地回来接吾。”
今时与往日不同,他是个有主的娼,再不会讨好人,硬着头皮也得扯几句。
渊澄淡淡应道,“你脸大。”
文无隅闷着笑,“王爷,吾脸不大,吾迷路了。”
这路迷得好没道理,搁谁谁信呐?
听得一声冷哼,渊澄掀开眼皮,此人莫非拿他当傻子,“不是眷恋旧恩私会情人?”
文无隅急忙否认,表达准确的自我认知,“吾现在是王爷的人,不敢行逾越之轨。吾一向不认路,遇上徐大人实属巧合。”
渊澄默默接受了这一番说词,不再刁难。讲到徐大人他兴致来了,稍稍挺直腰板,问道,
“你在涟漪阁,除徐靖云外,还接待过哪些人?说有官职的。”
文无隅眼珠子转了转,
“吾在涟漪阁接待的都是同一喜好之人,他们并不自报姓名,那徐大人自己说漏嘴,后来也就不避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