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无隅把脸垂低,“那几味药宫里很多。”
齐明秀瞧着他,讥笑,“想得倒挺美。”
文无隅垂头不语,齐明秀目光刀子似的打量他,仍有犹疑,“这么说你真的打算走了?”
“真的。”
“没告诉渊澄?”
“除了你,谁也不知。”
齐明秀沉默一会儿,眼底寒意腾升,“抬起头来,看着我。”
文无隅于是抬头照办,面前之人白洁无暇的脸上,双眼透亮,眼中的光芒却冷鸷骇人,听他一字一字掷地有声,
“你若再食言,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陆续几天,早起的文武曲总能在宅门口发现一只药箱,里头正是稀缺的那几味药材。
都是分批送来的,一波一波,而且专挑夜深人静的时候。自不必说想瞒过谁人。
最后一回药箱里放了张字条,说够他半年用度,余下自理。
不得不叹齐明秀为了让他离开,颇费了一番心思。
但奇怪的是,文无隅还是感觉有人窥视这座宅院。
他以为是齐明秀派人暗中监视。
而这天,和文夫人散步回来时,他隐约看见了那竹林边一闪而过的人影。
回到屋里之后,他便在大堂站着,定要看清藏头露尾之人是谁。
结果,看见半片衣裳他就知道是谁gān这偷偷摸摸的行径。
待他走到竹林那边,人已经无踪无影。
好巧不巧傍晚下了场雨,渐渐入秋的夜,经这一场雨不免有些沧凉。
文夫人因此染上了风寒。
如此一来行程又将延后。这倒无甚要紧,让他气恼的是,那偷摸窥视之人孜孜不倦,原先隔日一回,这些天日日都来。
能gān出这种事的,天底下除了渊澄没别人了。
他自觉已经够克己,只是听曲同音说文公子不仅jīng神憔悴,更加单薄不少,虽然御医诊过脉,人无大碍,可他非想亲眼看一看。
纵是多情总被无情伤,反正他认栽。
只不过这一看就跟中了邪似的天天想来,见不着人,光瞧瞧影子看看院子,也够心满意足。
他隐隐觉得已然被发现行踪,然而甘冒自取其rǔ的危险,这天他还是来了。
和往常一样大老远便下马步行。
风浣竹林,悠然中丝丝躁动,一如他的心情。
拐过前面的弯口,便可见清雅小院。他一般在弯道口驻足,而后借这片茂盛竹林的掩护,偷得一星半点的自愉。
正当快到那被他折断过一根枝丫的斑竹前时,弯口的另一边,露出小半侧影,正是他心心念念的人,长身而立,衣裳和发丝微微被风chuī扬,在空中小心翼翼地撕扯着。
渊澄呆怔片刻,落跑的念头转瞬之间化作一声暗叹,认命地往前走去。
被逮个正着不是没理由。每回都是这个时间前后,差不过半个时辰。
“别站在风口。”渊澄先开口,想必他等了有一段时间。
文无隅真听了这话,往他来路走。
一段要命的沉默后,还是渊澄先讲话,
“你瘦了很多。”
“赖谁呢。”文无隅眼底无波,望别处,
“赖我。”渊澄无限唏嘘。
文无隅看他一眼,撇开,“以后别来了。”
渊澄整个人灰败下去,鬼使神差地问道,“你要走了吗?”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萦绕了很久。
文无隅眸光闪了闪,以为囤买药材之事做得如此隐秘还是被发现了,索性直言,“迟早要走的,王爷不是知道么。”
“什么时候?”
“未定。”
“你临走之前我偶尔来一次也不行吗?我只在这,保证不出现在你面前。”
“不行。”文无隅回绝得果断。
渊澄表情更丧了,眉目之间充盈央求之色。
文无隅冷漠侧身,避开他,
“君子绝jiāo不出恶言。”
渊澄无望透顶,反生出破罐破摔的心情,非要挨这一刀,“我愿意犯贱,你尽情骂吧。”莫论什么卑鄙无耻下作这类字眼,骂了才痛快。
文无隅忽地回身,眼中怒意火明灭不定,这种无休无形的纠缠让他厌烦至极,心口的话便冲上了喉间,冷若寒霜,“你低声下气的样子叫人恶心!”
四目相对,渊澄在那眼里看见了,这是句真心话,发自内心的看不上他,从来也不曾!
这一刀远比他想象的疼,他勉力勾起个笑容,奇苦无比。
文无隅见他笑,血气就翻涌不止,“不妨告诉你,即便父亲没死,吾亦会想尽办法离开这里,利用任何可用之人,包括当今皇上,江南道之行就曾与他立下约定,你大可去问他。你以为这个想法是到今天这步境地才有的吗?吾自到京城,无时无刻不在谋划!便是路痴也是假装,你偏就信了!可笑不可笑!”
渊澄如遭雷击,竟一时缓不过神来。
“你自以为情深如许,自以为尽在掌控,可从始至终你都只不过自以为是罢了。这正是你的可悲之处。”
文无隅语如滚雷,轰然炸响之后断然抽身离去。
渊澄定在原地,脑子里反反复复是文无隅一番自白。
他仍记得,倒背经书的文公子,侃侃论道的文无隅,那酷刑之下不惊不燥的从容,惹人又气又恼又不忍的痴傻。
方才言语刻薄之人,不是他熟识于心的那个人。
这个人,叫文若,他不认识的文若,是真实的,浑身利刺有血有肉的凡人。
第109章
谢晚成从娄瀛山回到京城已是半月后。
文夫人风寒痊愈,药材也差不多齐备,文无隅便定了下启程日期。
出发前一日午后,谢晚成进了趟城。他前思后想犹豫几天才决定和连齐道一声别。
此一去,未知是否还会来京城,左右相识一场,告个辞也算有始有终。
谢晚成猜到人可能不在,果不其然huáng昏时分才见连齐驾车回府。
他自是知道马车内是谁,却不管,磊落坦dàng地迎上前。
连齐一下警惕起来,这次谢晚成若要动武,他可不会再袖手旁观。
渊澄推门下车,瞧见了他,立在车前。
“我来找你。”谢晚成只望着连齐。
渊澄淡淡瞥过眼,没作声,转身往府里去。
这是默许了。
连齐跳下马车,把缰绳jiāo给侍从,“何事?”
“换个地方说。”谢晚成一刻也不想在这王府多待,说着便抬脚走。
连齐迟疑了一下,尾随而去。
“我要走了。”周遭寥寥行人,谢晚成徐步,直截了当道。
“哦。”连齐一步后跟着,语气平淡无味。
“他是他,你是你,相识一场,理应跟你说一声。”
“嗯。”
“上回我要是真把他杀了,你会怎样?”
连齐木然看向他,语气淡而坚定,“那便只能为敌了。”
谢晚成无声笑了笑。当时情形看似生死一瞬,但那一瞬之间,必死之局也变幻莫测,武力悬殊之下,他得手的机会并不大。
过一会儿谢晚成侧眼看他,另起话头,
“真遗憾没和你好好切磋一回。”
初识之时曾jiāo过手,不过到后面都累了,变成纯粹拼拳脚蛮力,没能分出个胜负高下。
连齐投去一眼,声色仍旧平淡,“输赢对你来说很重要?”
“倒不是输赢的问题,和不相上下的人过招才有意思。一招定输赢哪有乐趣可言。”谢晚成接道。
也许他想说的是棋逢对手,山水遇知音,对手尚能论得上,知音未免有些牵qiáng。
连齐雷打不变的脸,微微松动,有点想笑的意思。
谢晚成捕捉到了他脸上的一丝异样,“我说的不对?”
“不分生死输赢的过招,是徒耗力气。你指的乐趣,我不懂。”连齐旋即恢复如常。
谢晚成长出一口气,叹得刻意,“你不懂是因为你被束缚在一方天地里,不知世间还有高山流水,落日孤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