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齐玦照常前去军校场操练兵卒。远远看见齐明秀和十队队长之一张喧一番jiāo谈后分道。
他本不做多想,但看张喧郑重其事模样和平素大不一样,便心生疑惑,高声叫住了齐明秀。
齐明秀回头等在原地。
齐玦留意到他情绪稳定,全不见颓丧模样,心底自是喜悦。想他和王爷相处十来年,即便那份情意不在,兄弟之情总不是说舍弃就舍弃的。再者眼下正是不成功便为寇的要紧时刻,相信他能暂且放下私心,着眼于大局。
齐明秀目前的表现,就他看来,确如他所愿。
“你和张喧说什么呢?”齐玦走近,笑问。
齐明秀微微一笑,“我让他吩咐下去,做好准备。离九月初九还有大半个月,但若不是日夜兼程赶路,需得十五日左右才能到京城。我想渊澄许这两日该启程了。”
这番话合情合理,齐玦不疑有他,转而脸上多了几分惆怅,“我和你自小无父无母也没有兄弟姐妹,但你比我好,有王爷护你,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不该因此而生芥蒂。”
“我想了一夜,舅舅和渊澄用心良苦,是我太过偏执,往后一定改正。”齐明秀回得诚恳,又道,“在王府那时因为文无隅我和渊澄争吵过多次,其实我心里早有预感,只是不愿意承认。事已至此,我何必作践自己。”
齐玦侧眼,拍拍他的肩膀,心疼的同时亦觉欣慰。
却不见齐明秀微垂的眼眸深处,游dàng着yīn冷的暗流。
这厢潦草对付过午膳后,厨艺堪忧的连齐被主子一顿嫌弃,只好奉命又进城打点晚膳,这回是他在幼年被渊澄捡回王府后第二次真切体会到民以食为天这五字真言。
木屋里二人相对而坐。中间一张由木板和两把长椅搭起的桌子,因为不够高,不知打哪搜寻来的两只一尺见方小的可怜的jiāo杌,坐姿不雅另说,还十分的难受。
尽管如此,二人仍心无旁骛,专注桌板上一堆错叠的小棍子。
此乃文无隅提议的名为挑棍的游戏。
这游戏没啥技术可言,纯粹打发时间。
具体拿数十枝小木棍握成一把,放桌上然后撒开手,接着另一方开始用木棍挑捡局内的木棍,同时不可触动其他的,否则便重掷,如此jiāo换,直到桌上木棍全部拿完,最后谁斩获的筹码多谁便是赢家。
单单找这三十来枝合手的木棍就花了小半个时辰。
所以赌注很大,事关今晚能否同房。
一开始还算和谐,进入后半程时,气氛难免有些剑拔弩张,一堆jiāo缠的竹签仿佛临阵列队的千军万马,两人眼神如出一辙的能迸出刀光来,生怕一不留神对方触动了木棍而蒙混过关。
渊澄对着一枝四面楚歌的木棍已经消磨一盏茶的功夫。
文无隅许是一只眼容易疲累,终于扭了扭脖子放松jīng神,坐直腰舒展僵硬的筋骨,
“王爷…”
忽然而来一声称唤,渊澄抬了一眼以示回应,手中挑棍稳如泰山。
文无隅问,“咱们何时启程回京?重阳快到了,路上还需费些时日。皇帝前往泰山祭祖,王爷不用随行?”
渊澄头也不抬回道,“我一无官职在身,二未与百官结善,跟去岂非讨嫌。不过是要提早回京,后天吧,这地方没法呆。”
文无隅见他手里还捏着挑棍一动不动,大概是卡在那进退不得,于是一边窃笑,一边慢慢踱步,“确实没法呆,竟比京城还热,吾给王爷扇扇风。”
文无隅说着压下腰贴近,手中蒲扇一阵猛摇,直将渊澄扇得眯了眼,不出意外挑动了旁的木棍。
“该你了。”
明知文无隅有意为之,渊澄却不恼,顺走蒲扇,打扇打出一副丧气样,又将剩余十来枝木棍掷散。
文无隅便猫下腰去,打眼一瞧,他不禁笑开,余下的十来枝木棍jiāo叠累高,能成功取出的不超过三支。
他哼唧一声,gān脆一支不取,“放弃。”说着将木棍收回,离桌板一拳距离散下,摆明了放水。
渊澄看一眼,立马喜上眉梢,凑到桌前。这回他定能一举拿下。
文无隅眉目含笑垂手身侧。
起先提议玩挑棍游戏不过为了打发时间,相持这久,耗费不少jīng神,新鲜劲过了人就跟着松懈下来。且所谓的赌注,其实只有王爷较真,他本身并没有多抗拒。
似是打那夜月下告白起,王爷就开始很是较真。若将在那之前做个比方,两人就是各持一杆长矛,互相虚晃试探互相避其锋芒,结果很明显,他输了。而现下,他手中还是长矛,王爷却举着盾,只是防而不攻,有时还会因为他的攻击而伤神,比如离家出走。又会因他的示好而独自偷乐。
或许正应齐明秀所说的,‘有恃无恐’。
可他不愿意往更深处去思量,即便他未曾想过要王爷以命相抵文家含冤而死的亡魂,可被囚禁天牢的父母,又能否放下这八载的冤屈耻rǔ,从那一把大火开始,这份仇就结下了,即使无力与之为敌,也断无可能与之为友。
圣人训,以德报怨。世人若皆从,何来浑世的污浊与肮脏。
“我赢了!”渊澄炫耀手中筹码,目光迥然,“你认不认?”
“愿赌服输,”文无隅将手中木棍放下,走去斟茶两杯,自取一杯,“朝迁市变在即,难得王爷如此闲情逸致,吾若不认,岂非败了王爷的兴。”
渊澄端起一杯茶,斜眼看他,“你不愿意,也不勉qiáng。”
文无隅低眉一笑,未言可否,转足贴墙而坐,“成败在此一举,王爷似乎已经胜券在握了?”
渊澄听他一说,悦色有所收敛,端起茶壶走起去往他手中空杯倒水,“我知道你挂心你父母的安危。”
文无隅定定看着他。
渊澄将茶壶放下,才又道,“你放心吧,若有万一,我必拼尽全力保文大人周全。”
文无隅浅浅一笑,“有王爷这话没什么可担心的。只不过满朝文武之中,心向大齐的所剩寥寥,王爷当朝bī宫,只怕不易。”
钟武篡位,改国号康。昔年大齐朝的三公九卿,非死即隐,仕宦官吏也几乎革旧换新。但说到底,大康不过二十年,朝中百官无一例外不是大齐生人。
渊澄低眉沉吟,道,
“天下熙攘皆为利,钟氏弄权窃国的罪行一旦大白天下,必然人心混乱。朝臣们在二者之间摇摆不定,这时候只需要高举正义之名,再不济施加一点威胁利诱,他们便会偏向你拥护你,即便有少数持中不言作壁上观的也无妨,大势所趋,他们迟早跪服。”
文无隅轻笑一声,对王爷的真知灼见已经叹无可叹了,转而道,“那王爷为何不自己做皇帝?”
渊澄神色一滞,微沉了脸,默一会儿才短叹一气,说道,“我做不了皇帝。”
文无隅不禁深看他一眼,似乎不信他竟就如此承认了。
未等相问,渊澄又道,“人人皆知我是大康钟氏文皇亲封的怀敬王,我若称帝,势必和钟武窃国同罪,人所不齿遗臭万年。”
文无隅道,“可王爷才是真正的遗皇子,把江山拱手他人,大齐宗祖泉下有知恐怕不安吧。”
渊澄哼笑一声,“前人田地后人取,荣枯兴亡罄墨笔。商替夏立,周代商而分,英雄非只出吾辈,吾辈之后复有之。帝王者,岂不知天道如此。为名,青史淡墨一笔书,平白让后世评论,我不稀罕。为利,富在知足,我不贪。既尽己之力,我无愧于心。苍生万民自会有先天下之忧的能人异士为其操劳,少我一个不少,多我一个也不见得山河永固。”
文无隅听罢,默然无语,不知该夸王爷深明大义还是该说他自私。
“你呢?”隔了会儿,渊澄有些迟疑得问道,“你有何打算?”
文无隅动作稍一滞,旋即展笑,“安顿好父母之后,自然听王爷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