荻原明没有告知自己起床,不过客厅的餐桌上,四月一日刚好端上最后一-盘料理,时间掐的很准。
古典美人坐在桌旁,缓缓呋出了一口烟气,将心爱的烟杆放在一边,笑吟吟的问道:“睡得怎么样?”
荻原明没搭理她那一茬,自顾自的坐在桌旁说道:“知道要来,就早点把烟灭了。”
“好好好。”侑子小姐难得老实的答应着,举起酒杯说道,“那么,为我们的重逢?
荻原明没搭理她,拿着筷子就吃了起来。
这极为失礼的反应,让七海感觉有点奇怪,但也没说什么,拿着筷子半礼貌半试探的说了一句:“我开动了?”
这是她在跟随主人步调和注重做客礼仪间,所找到的平衡。
侑子小姐持杯的手僵在空中,脸上也带着-抹少见的僵硬,先示意七海随意,之后带着一脸假笑,向荻原明说道:“荻原君,我这样很尴尬的。”
荻原明吃着饭,瞥了她一-眼:“先自罚三杯,我垫垫肚子再跟你算账。
这话好歹算是给了台阶下,侑子小姐立刻将举着的酒喝了下去,又自斟自饮的来了两
杯,之后举起筷子,将悲愤化为食欲,毫无形象的塞满了嘴。
四月-日本还想催着侑子小姐赶紧道歉,但听到荻原明那句垫垫肚子再算账,也只能
先不吭声,闷头吃饭。
结果明明是该边吃边喝边聊天的夜晚酒宴,几人却硬是吃出了午休时间工作餐-般略
显紧张的气氛。
直到荻原明垫了个八分饱,满足的舒了口气,手才终于碰到了酒杯,但也没有端起来
只是捏住慢慢旋转着,开口道:
“给个说法吧。”
侑子小姐的胳膊拄在桌上,将酒杯半端了起来,无辜的眨了眨眼睛:
“什么说法?人
家只是接受了小青山的一个许愿,并为了帮她达成愿望,让她在我这‘睡一-觉’而已,对
于这个愿望的结果,你们有什么不满意吗?
荻原明温和的笑了笑:“七海看起来很满意,我也很满意,你也确实一个字都没撒谎。只是没交代这一觉会有点久,让她以为不会影响自己的学习,工作,生活,也没说会把
她藏进梦里,让家人找不到她,是吧?”
在这撕掉了任何耍赖可能性的分析下,侑子小姐别过脸去,难得的说了一句:抱歉。
“好,那就继续往下说。”荻原明不紧不慢的说道,“你用藏起来的七海,胁迫我答
应你的要求,如果我没有搞错,你的要求是让我继承你的位置。
“但四月一日天生拥有强大的灵力,只要好好学一学,就完全可以胜任,即便有什么
难以应对的事情,我不论是看在你的份上,还是出于个人理念,都必然会出手相助,”
“所以我不明白,你为何明知会惹怒我,也要用这种手段逼我答应?
侑子小姐轻轻晃了下酒杯,看着杯中酒水泛起波澜,闭上眼睛一口饮下。
放下杯子,她微微睁开了眼睛,有些消沉的说道:“因为你在我这许的愿,实际上并
没有让我花什么心思,费什么力气,算是白让你打了不少工,既然要走了,我作为朋友,
总得为你留下点有意义的东西吧。”
荻原明给面子的陪了一杯,挑着眉头问道:“_个打扰我玩游戏过日子的摊子?”
侑子小姐摇了摇头:“是一份工作,-个责任,一条线。”
侑子小姐从想要倒酒的七海手中要过酒瓶,慢慢的倒着酒,解释道:“只有身上的线
多了,人才能对一个世界产生认同感,才能好好的扎下根,哪怕那条线是仇恨,这是其一
;其二是,既然接下了我的位置,哪怕看在我的份上,你在行事方面也多少会收敛-点吧
荻原明摸着下巴,哼笑了-声,没有接话。
第一条他想到了,不过这个第二条他确实没想到,大致想象-下,也确实如此。
早在以前喝酒的时候,荻原明就明明白白的承认过,他许下“在我越界时打我一-顿”
这个愿望,与侑子小姐维持交际的原因之.-.,就是将侑子小姐作为-个警醒自己的标杆,
避免自己在拥有强大的力量后的渐渐失控,反而招致自己的毁灭。
于是在侑子小姐这条线断开,在这道唯一能强行阻拦他的警戒线失去之后,荻原明就
只能靠自己的心去把持分寸了。
但人心是善变的,是莫测的,一个富足的人愿意安稳享受日子,是因为还有限制存在
,可倘若有一天,任何法律限制对这个人都不生效了,所有人都只能任他为所欲为,结果
会演变成什么样?
保守说,有七成以上可能性,这个人会不断尝试各种越界的、罪恶的刺激,就算不那
么做,也可能只是因为一份失望,-腔怒火,一时嫉恨,甚至为了‘正义’,逐渐的越过
那条界线-
旦开了口子,底线便会越来越低,对错的界限便会越来越模糊,心态也会随之发生
变化,直至癫狂与失控。
但倘若真的接下位置,这条线便以另一种形式续上了。
荻原明会站在一个真正的审判者角度,不断的警醒着自己,不要变成自己最厌恶的那
种审判者,不要败坏了逝去友人的名声,会将侑子小姐的行事原则,对逝去友人的怀念,
对于各种大小事情的责任感,化为一道坚固而带有感情的新标杆,放在自己的心前,保持
住另一种不易失控的超然。
如此细细想来,这确实是-份极有意义的礼物。
所以说,这女人的鬼心思实在太多了,一个简单的举动,底下就可能是深不见底的坑
以及这心操的,简直比老妈子还细,果然是上年纪了吧
模拟出自己可能演变的心态,荻原明举了个杯。
这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的举杯,传达了一个原谅的态度。
侑子小姐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气一即便她确实没有坏心,只有用心良苦,即便荻原明
知道她不可能伤害七海,可用家人胁迫这种做法,无疑是越过底线的行径,哪怕有再多的
原因都不该做。
看到荻原明愿意谅解,她也着实放下了一个心结,同样举起了杯,--同饮下了酒。
但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过去了。
放下酒杯,荻原明微笑着摸了摸下巴:“这么说,侑子小姐是为我好了。”
侑子小姐大大方方的说道:‘“说来惭愧,但确实如此。”
荻原明面色一冷:“可侑子小姐应该知道,我最讨厌那种“为你好’的傻逼。
侑子小姐托着下巴,笑吟吟的说道:“我知道呀,但我反正要死了,你又骂不到我。
“你他妈
“哈哈哈哈~”
宽敞的房间里,是荻原明的骂骂咧咧,和侑子小姐毫无形象的畅快笑声。
直到荻原明突然蹦出一句:“笑个屁啊,你没死成。”
侑子小姐的笑声夏然而止。
在她直勾勾的目光中,荻原明冷笑着吐出了两个字:“傻逼。
侑子小姐的笑意逐渐凌厉,也逐渐危险:‘荻原君,谢谢你救我哦。”
因为她没死成,所以荻原明可以骂到她。
同样因为她没死成,她可以揍到荻原明。
无所谓了,反正那句骂出来的她得受着,荻原明已经爽到了。
荻原明豁达的摆了摆手:“不用谢,我可不愿意隔三差五的为一堆不来钱的事忙活,
你好好顶着,让我逍遥着,也继续给我当个标杆就行。”
侑子小姐勾着嘴角,笑眯眯的问道:“为了这些事,你就冒那么大危险,烧了那么多
功德,还从那么早之前就埋下种子?”
“钱就是用来的花的,功德就是拿来用的,只要用在该用的地方,其价值就高于存着
荻原明同样眯起了眼睛,“而且要说埋种子,你不也往我家埋了几颗?”
昨晚梦里的事,当然不只是荻原明唱了首歌,点了个火,四月一日冲上去把侑子小姐
身上那层黑色物质撕下来这么简单。
毕竟侑子小姐是早该死掉的人,又具有庞大的灵力,想要逆反秩序将她留下,比一-般
的起死回生,都要困难太多倍,完全到了-种不可思议的程度。
所以那金色的火焰,是燃烧起来的功德,以这足以拨动因果,能让天道网开一面的特
殊存在为代价,强行将侑子小姐和要将她带走的秩序分离,又以阴阳先生的奇诡手段,辅
以燃烧功德所带来的恐怖提升,绕了一一个有趣的弯子,这才达成了将她留下这个本“不可
能”的结果。
至于两人说的埋种子。
荻原明说的,当然是家里种的那株彼岸花,那是侑子小姐给七海的,谁知道除了防身
还能从荻原明那防备森严的房子里把人带走。
而侑子小姐说的,就是曾经荻原明给四月一日的一点功德,因那一点功德被获原明所
点燃,四月一日才能从那让他无法前进的生死分界线上抬起脚,越过去,将象征着秩序行
为的黑泥从侑子小姐身上撕下来。
当然,他能成功撕下,也是因为象征秩序的黑泥已经被荻原明断了源头,不然就算迈
过了生死的分界线,侑子小姐被“拖走”的结果也不可阻挡。
这也是获原明能谅解这么快的原因之一,毕竟双方都算了对方-手,而荻原明这一手
明显处在更有意义的后面。
那是相当的快乐。
七海微微惊讶的睁着眼睛,给两人倒着酒,从刚才的话语里,她意识到自己这一-觉期
间,似乎发生了很大的事,只是两人聊着不好插嘴,所以没有出声。
而现在看来,两人都很明白前因后果,也没出现什么问题,七海也就按下惊讶,保持
住了女仆的矜持沉稳。
侑子小姐接过酒杯,略一点头表示感谢,之后摸着脸蛋,若有所思的问道:“其实我
还是没想清楚,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就算暂且拦住了常理的运行,我也不该还活着啊。
荻原明往上指了指:“你们管这叫常理世界的秩序,而在我们业内,这玩意叫天,天
道,老天爷。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我们一般没那么听话,所以老天爷要是做的太不顺我
们心意,我们就会试着反它一反,斗它一斗,所以才有了我们阴阳先生这一行,玩的就是
个逆天改命。”
“不过老天爷本事太大了,有些时候也不好直接逆,所以就要“骗’。”
“比如说你身上,就绕了一个小小的圈子一
我所留下的不是壹原侑子,而是‘留下
一具皮囊’,再强行拘了壹原侑子的魂保存住,既然徒留皮囊,魂魄已经被拘,那你自然
就是个死人。
这话听起来有些玄乎,但侑子小姐当然可以理解,哑然一笑道:“所以我现在不是活
着,而是一个被拘留在世间的孤魂野鬼,只不过多了一具皮囊,呵,怪不得感觉活动起来
怪怪的,灵力还在一-直流失。”
荻原明耸了耸肩:“嗯,那就是你的新寿命
你们这些长生的,都是依靠灵力保持
着肉体不老不腐,等到灵力没了,身体就会很科学的开始衰老死亡了,即便你用封印自身
来阻止流失,但你总有需要动手的时候,封印和保持身体活力也会消耗你的灵力。”
“足够了。”侑子小姐不在意的说道,“这种微小的消耗,想死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
在那之前,我就已经活够了。”
而活够了的结果,自然是自行散去灵力,迎接死亡。
对此,荻原明是半句话都没有劝,毕竟他唱的葬歌里,就有-句“所有活过的东西都
必须凋零,没有谁应该承受悲哀的永恒”。
所谓的长生不死,不一定是什么好事,尤其是不能自己选择死亡的不死,那简直是一
种可悲的折磨。
“谢谢。”侑子小姐再一次说道。
举着酒杯,荻原明说道:
“别急着说谢了,其实我一-直在等你死呢。”
侑子小姐挑起眉毛,饶有兴致的说道:“嗯~看来你有一个很麻烦的愿望啊。
荻原明转了转手指:“反过来,是我完成了一个你想要的愿望,你需要向我支付代价
“好好好。”侑子小姐笑吟吟的说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饮下杯中酒,荻原明慢慢的呼了一口气。
这一刻,他确实等了很久。
“我在想啊。”荻原明端着空酒杯,认真的问道,“我要是哪天没了,你能不能试着找到我,给我弄回来?”
侑子小姐眨了眨眼睛,稍感意外的问道:
“你只需要这样一承诺?”
“对。”荻原明点头道,“我不喜欢毫无理由的安心,因此还缺了一份走向未来的底
气,为此,我需要有个实际存在的后手,才能真正的贪婪起来。
“我明白了。”
侑子小姐收起笑意,认真而郑重的承诺道:“一直到我死为止,我会好好找你。
“那就行,要真出了问题,起码有个盼头了。”
荻原明倒满杯子,与侑子小姐轻轻一碰,仰头饮尽杯中酒,随后直接放杯,起身。
“不喝了,走了,七海,去拿箱子。”
听到这话,七海立刻起身,行了一-礼,转身出了门。
侑子小姐没挽留的意思,也没送别的意思,微笑着摆摆手道:“下次再来玩哦。’
“不来了。”
荻原明略一驻足,头也不回的说道:“到了一-定岁数,人就需要和异性朋友划一点适
当的界限,我觉得我到岁数了。
留下这句话,荻原明迈过了客厅门槛,走了出去。
所谓的一定岁数,是什么呢?
虽然我们都说,朋友是一种纯洁的关系,但倘若是异性,想要纯洁可太难了。
甭管是红颜知己还是蓝颜知己,总是红着蓝着就绿了。
所以到了那个“岁数”之后啊,大家虽说还是朋友,也有属于朋友的感情,但越是这
样,就越该减少一些联系,划明白界限。
那是互为对方好,也为自己好。
所以呢。
荻原明走过院墙,点上--根烟,望着天上的月亮。
侑子小姐坐在桌旁,斟满-杯酒,看着杯底的花瓣。
两人同时微笑着,欣喜着,长长的叹了--口气,道出了一句话:
“孤魂野鬼,要安家了。”